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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燕燕飞来,问春何在? ...

  •   和萱生于光佑九年季夏,崇京本应杨柳成行、莲叶田田的时节。

      往年此时,崇京百姓最爱去万颐门外的汧水河畔消暑游乐,十里长堤上席棚连绵、摊位林立,人声鼎沸;庙会里有百戏杂耍、乐舞俗讲,观者如潮。唯独那年,京师罕见酷热,盛暑之下京畿诸河尽涸,岸石炙手不可触,民间疫疠蔓延,举国惶惶。

      中书令桓密主张移民就粟,由朝廷组织灾民迁往粮产丰裕之地,计划将三十万贫民徙往咸州以西及保州以北。时任尚书左仆射孙辄恰出身咸州,其族众遍布当地五县,坐拥千顷田庄。孙氏族人借此移民之机强掠灾民为奴婢,官府调派官差入庄搜查,竟反遭其私兵沿途拦截。咸州刺史遣奏事官赴京启禀此事,不料为孙辄强令遣返。这位奏事官因未能完成刺史嘱命,复受孙辄胁吓,惊惧之下自缢于驿馆,其遗书最终经桓密之手呈至皇帝御案。

      此前桓孙二人本就各树党羽,门庭如市,屡于御前交讼、争执不休,两派相互倾轧,致使朝政混乱,百官难择其队,苦不堪言。此次事发,孙辄被削夺官爵,外放离京之际不忘将所受攻讦如数奉还,反告桓密所拟写令两州开仓赈济之政令未经门下省审核封驳,且未加盖御印,实属“诈为制书”,按律当处绞刑。皇帝最终以矫诏之罪将桓密贬至释州。而此次失察、执行该未经审核诏书的司储郎中则依律处斩,家产抄没,子孙流放赤岬。

      和萱之父韦汸,正是因为替司储郎中施守德求情,才被贬为了嵇川县令,需携妻女连夜离京赴任。

      嵇川地处荒漠,素来“流沙没城墙,千里无飞鸟”,工匠凿井深三十丈,而水尤不见,堪称“茫茫沙塞少人烟”。京中遇灾尚可赈济,嵇川久旱却是无力回天。和萱的母亲檀朱,便病逝在贬谪前往嵇川的颠簸途中。彼时沙石淹道,车马难行,夏日尸身难以保存,韦汸却坚决回绝了黜陟使就地安葬的提议,一路扶棺,硬是护送爱妻抵达任所,方才安葬。

      “你母亲生在江南,却因我而长眠西北。”韦汸常在闲暇时带女儿到亡妻墓前祭奠,对妻子交代完父女近况后,便爱转过头来,给和萱细细讲说她母亲的旧事。

      “黄花倚黛瓦,墙下立佳人,雪衣乌发。”从父亲的回忆里,和萱浅浅勾勒出一位医术超群又美丽聪慧的女子。她用精湛的医术诊治好初到新州水土不服的韦汸,又在相携同游的时光里,让他渐渐倾心,直至两心相许。每每讲到此处,和萱总会眨巴着眼睛追问,仰慕之情中还夹杂着稚子对母亲浓重的思念。她问父亲,自己日后能否也成为母亲那样的人。韦汸听后,会对女儿慈爱地笑,还会轻抚着她的发顶同她保证:“骨肉相似,和萱来日必如汝母。”

      可和萱还未等到父亲将她教养成母亲那般模样,就在十二岁那年又失去了父亲。

      檀朱本是孤女,韦汸自祖父一辈起便是单传,父母早逝后再无亲族依靠。加之韦汸为人清高孤直,素来潜心履职,平日少有私交情谊。和萱唯一见过的、疑似亲人的痕迹,是父亲曾收到过的一封来自崇京的书信,阅信时父亲神色黯然,她在信角瞥见“兄峻节手谕”几字。然天下字峻节者众,她又该去哪里寻这位视父亲若族弟的人?

      一夜之间,和萱双亲俱失。百姓护送韦汸灵柩下葬后,只剩她一人回到县衙官舍,怀抱一块以浅青官袍包裹的木匾,独坐阶前。匾上“解民倒悬”四个大字,是嵇川百姓对韦汸鞠躬尽瘁、耗尽心力治理嵇川的最高评价。

      和萱抱着这块木匾枯坐了两天,期间想起父亲曾说过的“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可如今她的父母皆已不在,她该往何处去呢?不过这个问题没能困扰她太久,第三日巳时,命运便为她安排了新的去向。

      宫中来人的那天,天气难得的清朗,仿佛百里飞沙皆为天家使者让道退避。县尉急匆匆赶到官舍寻到和萱,命人找来自家女儿的衣服,为她梳洗更衣。随后,身着绿色圆领襕袍、腰间束革带的官员持幡节在前为先导,一位系金玉带、穿绯袍的内使便率领两列卫队出现在她面前。和萱记不清自己当时跪拜了多少次,只记得被县尉扯着衣角俯身伏地听宣,宣毕再拜后,敕书便被递到了她的手中。敕旨宣召,要她即刻入宫,日后将在常淑妃膝下仰承教化。

      驿卒扬鞭催马前,和萱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父亲奉献一生的土地。他在这里开凿新渠,不仅引水环城以增防御,还让嵇川新增千顷屯田,更在去岁北连南下的战事中,将粮食支援给冶州驻军以为补给,这片土地见证了他为国朝效力的后半生,亦是她往后余生的来处。她收回不舍视线,马车随即启程,此后车轮辘辘,碾过黄沙碎石,途经青砖石板,终在朱雀门外停驻。

      护送和萱回京的那位少监,于朱雀门外下马后,当即前去面圣复命。和萱由宫闱局内官核验身份后,便在内典引的引导下,前往宁化门外的院落次舍更换服饰、整理妆容。更衣完毕,淑妃的随侍女官偕一名内侍自宁化门赶来接她,三人向北行过坤元门,才算真正踏入了内廷。

      前来相迎的女官姓何,年岁同和萱母亲相仿。她虽在传达淑妃口谕时态度肃然、颇具威仪,一路同行间言谈却甚为亲和,还将宫中观景、礼佛、宴饮休憩之所,一一为和萱道来。

      不愧是圣人居所,弘光宫诸殿依地势起伏而建,如虎踞龙首,俯瞰天下。外观宫城高耸深邃,内里宫宫交错,殿殿相连,既有恢宏磅礴之殿宇,亦有玲珑奇巧之馆阁。内侍们行进间前后相随,皆低头敛目、小步疾行。和萱见状,也自觉放轻声音,只与何司言低声回话。

      何司言待人温厚,却非多语之人,见和萱并无他问,便只缄默徐行。她步履轻缓,几无足音,和萱亦随之放轻了脚步。宫道幽深寂静,周遭再无声响,唯有和萱的心跳,离淑妃宫殿愈近、愈发如擂鼓般咚咚作响。

      又转过几重宫殿,扑面而来的淡雅槐香中,便是淑妃所居的萃蘋殿。

      淑妃曾抚养过和亲夏卮的德远公主高迎。公主遵夏卮收继婚制,先后嫁予三任可汗,为国朝边陲止战息争、长治久安立下功绩,因此皇帝又将和萱交予淑妃抚养,盼她能再教养出一位柔嘉端慧、进退有度的好闺秀,以继承韦汸这位有清名匾、德政碑的贤臣的德行与才思。

      淑妃不喜殿内留人伺候,是以殿中只剩她与和萱二人。不待和萱行叩拜大礼,她便和煦招手唤她近前:“莫要垂首,到近前来,好教你我彼此相看。”她声音温和,举止亦体贴温暖。她亲执和萱双手,目光细致地端详着女孩的眉眼,轻抚和萱面庞时语气舒缓,却似有若无地轻叹,思绪仿佛飘得很远,又仿佛所思所念近在眼前,她的眼眸中短暂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终又恢复如常,低低道:“倒是像你父亲多些。”

      淑妃允她抬头,和萱这才敢坦然细看。淑妃话音柔和,容貌却不似声色般婉柔。她面上未敷粉黛,眉宇间自带一股锐利的英气。纵使方才刹那似有失落,其中流露的星点脆弱转瞬便被底色中的坚毅所掩盖。她对和萱微笑时,唇角线条亲和却又飒爽。不知是今日不外出见人,还是一向如此,淑妃身着素色窄袖襦裙,头上梳着只由一根素簪固定的单螺髻,此外再无半支钗环点缀。这身装扮干净利落,若不识她身份,只怕会误以之为将要下地劳作的妇人,可她周身隐隐透出的智慧与果决,却绝非普通农妇所能拥有,反倒像位行走江湖、扶弱济贫的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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