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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如履薄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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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并未详说,但言中…”阿姣拧紧眉头,似有些犹豫,继续道:“所提及的各位大人多也是苏相门下的…”
  “难保不是相爷默许的。”
  虽说是怕极了苏景和,可因着将军和老师的原因,他们最初对其也是敬重的。
  按他们的话来讲,官场上的政见云涌,甚至上一辈的事情与小辈之间又有何干?
  可这些长辈事事都护着他们,将小辈全数排除在外,却总忘了孩童也会长大。尤其近些年,朝堂上针对云家的言语弹劾越发的多了,一次比一次汹涌袭来。扪心自问,云家何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家国的事情,可若是没有陛下的默许,丞相的授意,给他们百八十个胆子也不敢像明面上这般。
  阿姣实在不懂,可心底却是为云家感到不平和委屈,因而也越发讨厌起苏景和。
  云浮的神情未有太大变化。
  丞相的默许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是每一回她都忍不住想也许这次并非他意。
  云浮垂下眼,开始理自己身上褶皱的衣裳,不自然地像是在遮掩什么。
  爹总说,娘亲在世的时候与苏景和的关系甚好,视其为亲生兄长也不为过,就连出嫁时也是让他作为娘家兄长的身份送的亲。按理来讲,云浮还需唤其一声舅父。
  幼时虽怕他,但与兄长却也嘚瑟有个黑脸舅父是多般威风厉害的事,如今想来,倒是稚子愚钝。
  “所以这次他又用了什么由头来弹劾爹爹?”
  “这回不仅是将军,就连少爷也在他们弹劾之列,甚至更为严重。”阿姣忽然止住声,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
  听闻兄长也受列其中,云浮猛地抬起头,忽地上前抓住阿姣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怎么连兄长也…”
  旁边一直未发声的云嶒也皱起了眉,从前只会针对将军,为何如今连少爷也牵扯进来了?
  阿姣将今日早朝之事全部告知。
  “责问的是,燕门差点失守一事。虽然最后勉强守住,但将士伤亡惨重,几乎覆灭。若非小将军冲动莽撞,不听劝告执意开城门迎战,要是守城再等两天,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而将军作为元帅则是没有…”
  不等阿姣说完,云浮便松开了她,袖中垂下的双手紧紧握住,然后一拳砸向侧边的柱子。
  “他们一个个都疯了是不是?怎么守,这该怎么守!”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声音往下压去。
  “他们上过战场吗,了解前线到底是怎么样的吗?什么叫做兄长执意开城门迎战?敌军已兵临城下,城中早已没有粮草也迟迟等不到支援。可是里面还有那么多的百姓,他们每天都是怎么过来的,这些坐在高位之上的人能懂什么?”
  嗓音低哑:“若是兄长没有开城门拼死一搏,不是饿死,就是等对方攻进来,到时候就更没有活路了。更何况…”
  更何况,他们是将城中百姓全部悄悄送出去之后,才出城迎战的,分明就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将士埋骨阵前,燕门城,才得以守住。
  他们怎么还敢以此来指责父亲与兄长?
  云浮印象里的兄长,虽与自己容貌相似,却要比自己壮许多还胖一些。他孩子气重,又是最贪玩的年纪,偏生对习武一事格外认真,平日吃的也多,脸颊两边总是肉乎乎的,一副稚气未退的样子。
  但眼睛总是亮的,在眶中一溜儿地转,笑起来眉眼弯弯。策马张扬,又是一派少年郎。
  后来也不知是在哪个街头算命的那里听来,总觉得是自己在娘胎里抢了妹妹的活命,导致妹妹出生后身体不好,便事事都小心翼翼地护着云浮。
  同样的,但凡兄长想做的事情,云浮也都会由着他。
  可当她到边境时,看着奄奄一息的兄长几乎都快认不出来。身上数不清的箭孔刀伤,衣服都是连着皮肉剥下来的。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从前冬日里,兄长还是会将她的手包入掌心取暖。但如今那双手,掌心里的血肉都被翻了出来,露出一截染血的骨头。
  眼前一片血红,所有的理智全数崩塌,那一刻,云浮心底只叫嚣着一个声音。便是杀了那些人,为兄长报仇,哪怕是千刀万剐都消心头之恨。
  她曾无数次想过,兄长原本可以是上京城乃至整个大渝最耀眼恣意的少年郎,十五六岁的年纪,何必去边关吃苦。
  偏偏兄长也是这样想的。
  “阿浮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家,待兄长用军功为阿浮求一个护身符。”
  保家卫国是男儿的职责,但同时他还要向陛下求一道圣旨,即便将来云家出了事,云浮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
  算命的说,双生子,同生同死。
  一向只有云溪迷信这些江湖骗子的话,可那时的云浮竟也听了进去。从此便每日好好养着自己,不贪觉不挑食,认认真真念书习武。
  尤其兄长离家从军后,她更是动了想要一同上战场的念头。只有边境无事,国家安宁,百姓康乐,她的父兄才可以归家。
  到后来就连云鸣也以为云浮是受父兄的影响,心中装着家国,才如此渴望和迫切。
  因而在听见阿姣说,朝堂上的那些人开始将矛头指向云溪时,她才会这般动怒。
  在忠君爱国方面,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责问她的父兄。
  “他们明知道爹爹不会,却为何要如此相逼?”云浮不明白,若这是帝王的驭臣之术,权衡之法,是否太寒人心了。
  云家没有威胁。
  “小姐,朝堂的事情不好讲,但其水深要比武林更甚。天下各门各派所有势力都是相互牵制的,即便是一宗之内,也不会仍由一方独大。”
  云嶒的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画面,昔日的辉煌在大火中愈烧愈烈,以最刺眼绚烂的姿态在一瞬之间轰然倒塌,于众人的唾骂叫好声中被尘灰覆盖。
  孤高的飞鹤悬空而坠。
  连同过往所有的功绩都一起被掩埋,只在世人口中留下贪婪二字。
  他定了定神,看着云浮说:“无论掌权者是谁,过去如何,重要的是防当下将来。身居高位后,想要的就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不论何时,难测的是人心,防的也是人心。于是…”
  于是也失了人心。
  云嶒没有说完,毕竟那个人也无法与帝皇相提并论。
  砸向柱子的那一拳迫使云浮冷静下来。
  她以前不懂,总是觉得即便朝臣的政见不一,但对爹爹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妨碍,她爹的危险在于边境战场。直至后来兄长也随父亲一同守关,京中只剩她一人。
  云浮方才明白,原来她爹真正的危险来于后方守着的这片土地。
  她独自留在京中这些年,即便宫中有姨母,也难事事都顾及。
  怪不得爹爹在知道她想一同上战场的时候并没有反对,甚至与兄长互换身份时也没有过多的阻拦。
  她方知原来这上京城才是最难走的路,爹爹过去近乎如履薄冰。
  “苏景和。”
  云浮想,她与苏丞相原本就无血缘关系,那一声‘舅父’,从前没有喊过,将来怕是更没有机会。
  他的手下留情,或许还是因为外祖尚在人间。可是近些年,外祖的身体确实也大不如前了。
  *
  皇帝闭着眸,一手捏着眉心,一手还握着弹劾云鸣和云溪的奏折。
  苏景和坐在底下,脸上神情悠然,端过茶水似在细品。
  “陛下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皇帝闻言,睁开眼,将案前新呈上来的奏折一一排开。
  “可瞧见了?”
  “回陛下,微臣的眼神还算好使。”
  皇帝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平静且温和地说:“为何这般?若非爱卿授意,想来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弹劾云鸣的奏折。”
  “早就有言在先,不要将他们兄妹二人牵扯进来,你这样若是让姜公知道了,该如何交代?你这回,错了。”他将奏折合上,全数推至一旁。
  苏景和也不品茶了,反倒是起身行了个罪礼。皇帝一惊,“罪礼可不好行,你又要做什么违君意之事,不过是说你错了,朕又未真的责怪你。”
  “臣未错,是陛下错了。”
  皇帝翻开一册书,正准备往上注解批释。听到苏景和此言,手中的笔一顿,书册上的字迹被墨遮了去。
  “再多行几个罪礼也不够让你脑袋安然无恙的。”
  被墨遮染的字迹已然看不清,皇帝将书册举起,思索片刻,换笔在一旁注下原字。
  “你且说说,朕错在哪儿了?过去先帝还在的时候,倒是有不少人能够指责朕之错,如今便只有你总是看不上自己这条命。”
  “陛下错在,过于重视云溪云浮兄妹二人。不牵扯后辈,可陛下的偏心是个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所以先违约的难道不是陛下?”
  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明明注解在一侧就好,可皇帝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落笔。
  “今日不过是提及了云溪,陛下就动怒了。”
  苏景和说的是实话。
  皇帝看起来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帝王的威严狠厉便隐藏于那些和气之下。
  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从对方是个皇子到封王,再一步步坐到九五之尊的位置,即便这些年变得疏远起来,可对方是否真的生气,苏景和还是能分辨出一二的。
  皇帝与他,终是走上了不同的路。苏景和认为是应该且必须的,但对方始终有一心结,他知道这件事几乎无解,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趟过这一关。
  可是仍由皇帝如此偏袒下去,不仅会害了那两个孩子,也会影响社稷朝局。
  “你那是仅仅只是提及?”皇帝的语气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只是在问些寻常事。
  “将燕门差点失守的事情全部归咎于云溪的身上,今日若非朕说身体不适提前散了早朝,你是想做何?朝堂之上,众臣群起,给他直接定个罪吗?”
  “明德,你这是在害他!更何况后来与南梁这场战也是他打赢的,孰轻孰重你应分得清。怎么如今你苏明德还要来个秋后算账,你这让天下人怎么看大渝?”
  皇帝甚少会喊苏景和的字,可今日他又喊了一遍:“明德,朕承认自己会忍不住偏袒他们兄妹二人,可是…”
  “若仅仅是他们兄妹便也算了。”苏景和抬起头,正视着面前那个人,“有关她的一切,陛下都在纵容。”
  “你…”未等皇帝开口,苏景和再次下跪行罪礼,声音坚定,似乎不肯退让一步。
  “臣顶撞忤逆陛下,请愿赐死,然——”
  “望陛下还记得君臣一别。”
  话音刚落,书册便狠狠砸向苏景和,应是用了狠劲,额角那抹血色着实刺眼。
  “给朕滚出去——”
  苏景和起身退下,皇帝揉着眉心正想缓一口气,又瞧见桌上那一叠奏折,心中对苏景和怨上几分。
  许久才开口唤道:“裴敬,进来替朕把这些东西全部烧了。”
  外边的人都撤走了,只留裴敬在外侯着。此刻得皇帝召唤,垂着眉眼便进去将东西收拾干净。
  “陛下,三殿下有消息了。”他正替皇帝按肩,见对方眉心舒展开后,才开了口。
  “你也来气朕!”
  裴敬连忙跪下,“奴才不敢。”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罢了,苏景和惹得朕不快,与你也无关。”提及陈翌玹此次私自出宫,皇帝实际也没真生气。
  “老三平日里就不学无术,此回的胆量更是越发的大了。朕当年在他这个年纪…算了,他现在人在哪躲着?”
  “回陛下,此刻三殿下人就在长空寺,是否要派人去接殿下回宫?”
  皇帝疑惑道:“好不容易出趟宫,他去长空寺做什么?”
  裴敬未有隐瞒,如实回答。
  “三殿下身边有个唤作小林子的奴才陪着一块出宫了,似是路上遇了险被长空寺的师父救下。那奴才是殿下的心腹,如今尚未清醒,殿下怕是不放心便一直守着。”
  此话一出,皇帝刚压下去的火顿时又燃了几分。
  “混账,他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堂堂一个皇子,身边什么人也没有还敢私自出宫。如今还要守着一个奴才?”
  “奴才…又是一个奴才,他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皇帝将手中的书册摔在案上,裴敬见状,连忙下阶捡起,跪呈递上。
  他低下头来,说道:“陛下息怒。”
  “三殿下的性子外人看起来觉得顽劣,可陛下比谁都清楚,殿下实则心善,对身边的人也是极好的。”
  “心善?”皇帝难得收了平日里和善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就不要替他遮掩了,这些年他都做过哪些事情,朕全都清楚,不过是念在他母妃早逝,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他明知在宫中存活不易,却还屡次相信身边的那些人,朕是这么教他的?那次若非榕儿心细,这混账东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这般他还如此讨厌幼弟。”
  皇帝站起身,不由得提了几分音,怒道:“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朕当年的样子?你赶紧吩咐他们,现在就去把这私自出宫的逆子抓起来扔进庭狱司。”
  “陛下,老奴斗胆请陛下息怒,且听奴才一言。”裴敬与苏景和同样,也行了罪礼。
  皇帝微眯眸子,甩袖坐了回去,面色冷淡。
  “你说。”
  “陛下可还记得,您当年决定把奴才带在身边时,曾问过奴才一句话?”
  裴敬跟在他身边也有十多年了,时间上虽比不得苏景和,却是他的心腹。
  那时候裴敬还是刚入宫受人欺辱的小太监,而他也还是不受器重的王爷,只不过当时他已经不甘于如此了。
  后来很多事情,都是裴敬替他出面解决的。
  如果说苏景和与云鸣是他的左右手,这两只手都不一定会同做一件事,可裴敬则是完全由他控制的。
  裴敬不仅是刀,更是他的眼,替他监视制衡着天下动向,事无巨细。
  “裴敬,本王可以信你吗?”
  “愿做王爷手中刀。”
  “本王的意思是说,将来坐在高位上,你能否时刻提醒本王不要成为父皇那般的人。”
  “王爷信不过苏先生吗?”
  “信,可也是他教本王的。君与臣,终须一别。”
  这条路他走的也是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