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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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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敏感的人,有一个小小的思维定式,谁也不想成为谁的负累,左右避让,偶尔也会引发争吵。
植成乔走出病房后,本想回来问一句,大家想吃医院食堂的饭还是对面美食街的快餐,就在病房门口听见了黄荆的话。
他的第一反应是,原来她最近萎靡不振的,都是在想这些。
植成乔侧靠在墙边,看着她靠在床边的背影,觉得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于是下楼去食堂买了午饭。
饭后,两人带王槐英去做一系列全身检查。
奶奶进胸透室时,植成乔直截了当地坦白,“我中午听见你说中专的事情了。”
黄荆仍然处于神思倦怠的状态,最近她想得太多,整个人变得恹恹的,也很沉默。
“也不一定去,看看有没有来嘉禾招生的中专或别的学校吧。”黄荆也不问他为什么听见了。
其实她有疑问,她想知道植成乔作何打算。
她的低落,一部分源于奶奶的衰老,一部分来自自己的迷茫,还有一部分,是她不清楚,习惯生活里有植成乔之后,要怎么适应没有这个人的生活。
由奢入俭难,说物质的时候很贴切,说感情的时候似乎也很精准。
但是植成乔在这一方面,慷慨得像个国王。
“我的意思是,你去的话,我也去。”
黄荆下意识转过头盯着他,良久不语,虽然属于意料之中,心里仍然有些震动。
他眼神里是随性、洒脱和坚定,好像这件事的重要程度,与午餐吃什么一样。
“你再想想吧,不是小事。”
王槐英出来了,黄荆带着她去下一个检查科室。
一套检查下来,下午的时间过去一半,血液检验结果还要等,手术今天是做不了了,两人陪着王槐英回病房。
两人都没再提到这件事。
第二天,医生跟三个人讲了一□□检结果,除了骨质疏松症比较严重,其他问题都不是很明显,但仍然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毛病,血压偏高等等。
医生告知他们,手术安排在当天下午四点,手术时间半小时左右,但术后会出现疼痛现象,要在医院观察三天。
这天,王槐英所在的病房里来了一位新的病友,过道上也摆不下两张陪护床,而且秋天夜里实在凉,两个孩子在医院不好将就,商量着去医院附近租一间旅馆,这两天轮流换班。
“我回去拿奶奶的银行卡吧,在卧室的柜子里,你可能不好找,你去找个酒店,怎么样?”黄荆问植成乔。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晚点再去订旅馆。”
“不了,来来回回挺累的,你找好旅馆也可以回医院陪陪奶奶,我拿了东西就回来。”
就这样,两人分头,各自去办事情,没空在医院讨论其它。
黄荆坐公交转大巴回到村口,无精打采地走回家,直奔卧室而去,拿了王槐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放进书包。
关上卧室门,她看见小棚里的衣服被吹下来了,走过去捡起来,抖抖灰尘,把杆子上所有的衣服都收进了屋里,又给王槐英带了几件换洗的贴身衣服,然后准备离开。
锁好门,她看见一位生疏的旧人,站在小坡上,放钥匙的手顿了一下。
林湘琳出现在家门口。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发现这不是她过于劳累而出现的幻觉,才拉上书包链,镇定自若地往前走。
同住一个村子,有什么事,传来传去的,她知道也很正常。
何况是老人跌倒住院,这种各人眼中意味不明的事情。
“小女,听说你奶奶在田埂上摔下去住院了,对面的陈兴阿婆来家里跟我说的。”她嘴上挂着怪异的笑容,牵强讨好,拙劣生硬,指着对面的房子,微微凑近黄荆解释。
“没什么大事,奶奶在住院,要做个小手术,我回来给她拿点东西,现在要走了。”
黄荆没有表现得很剑拔弩张,她想,或许林湘琳是真的关心奶奶,从前就是有些拉不下脸,也有可能是徐冬平这个做儿子的,找自己的妻子来问问老母亲的现状。
没什么好给脸色的,至少她尊重这点孝心。
然而,林湘琳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古怪,带着侥幸、盼望和一丝激动,黄荆不知道那种夹杂着欣喜和轻颤的面色该怎么形容,她只觉得看的很不舒服。
像秋天里,枯树上的蛇蜕,怪异和不合时宜,令人警惕,黄荆本能性抗拒这种反应。
“对……是……你看,你奶奶老了,现在连自己都顾不好……带你更不容易,那……你要不要回来跟我们住?”
黄荆没想到她是来说这些的。
但林湘琳话音一落,黄荆因为疲倦而黯淡的眼神,马上变得警惕带刺,盯得林湘琳这个为人生母的大人有些发憷。
十四岁的小丫头,面色身板怎么这样阴沉?她无声地困惑。
“没这个打算。”黄荆一口回绝,不想多解释,绕过她就要走。
林湘琳许是没想过这个女儿会这样不通情,一时间没法子,见她要走,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是我们生的,不想过来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吗?”
话说出口,她也知道自己戳了黄荆的痛处,瞬间自责含怨地闭眼,用力咬牙,但话说出去也收不回了。
想不想的,自始至终黄荆也没有选择权。
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们生下她就把她仍在这块门槛石上,没问过被送走的黄荆,也没问过收留黄荆的王槐英,一切都是被动的。
是善意和坚韧将这些被动变成了生命的维系。
“一点也不想。”黄荆被她口中的“爸爸妈妈”等字眼捅到心口,愤恨地说。
林湘琳估计是急了,不知道见好就收,黄荆已经很克制情绪了,她还在拱火,可能她以为这种温情是良药,并不知道这是助燃剂。
“你来这里和我们住的话,家里热闹,你还有姐姐、妹妹和弟弟,而且,妈妈会照顾你,我们有钱,你爸爸在外面能挣钱,以后你读高中上大学才有人给你安排……”
“我不需要。”黄荆没忍住,回身,提高音量拒绝她。
相比拒绝,黄荆的冷静和“无所动容”更令林湘琳不解。
她口不择言地指责黄荆,“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硬?在自己的妈妈面前一点都不软和,没点礼数。听听大人的话怎么了?”
黄荆眼眶通红,这几天虚浮的睡眠使她双眼发涩,现在眼眶又酸得很,哪哪都不舒服。
总是这样,总是有人怪自己太冷漠、太生硬、太固执,总是有人要痛心疾首地指责自己,但这些人从来不问原因,不谈自己的错处,也没人为这种评价负责。
“你九月怀胎生了我,可是没养我,徐冬平除了跟你一起在床上造出我,又做了什么?相比他,我更尊重你,但你这十几年来也没做什么,所以你别拿这种母女关系来说事。”
有人就是越心虚越心狠,越不占理就越不讲理。
“那个克了丈夫又想害儿子的老婆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把你教成这样?她是不是卖惨叫苦了,你小小年纪就信她的鬼话,她当初拿着公公这么多钱,又不主动分给儿子们,指不定是不是给自己找男人……”
黄荆听到这些话怒不可遏,扯了一把旁边的黄荆条,摔在林湘琳的脚边。
不能动手,她只能这样泄愤。
“你说这些也好意思,十几年的账本翻不明白就自己编了是吧?钱本来就是留给三个儿子的,是谁急急忙忙要接手?你去问问徐冬平自己怎么说吧。到后来,儿子联合起来造谣母亲,这下钱给你们了,新房子给你们了,你们当儿子做媳妇的,有没有脸?还好意思说我没礼数,没有我奶奶,你们谁也别提什么教养不教养!”
两人的声音不小,有些人远远的站着,听着,笑着。
“来这里装什么呢?这么关心我奶奶?怎么不去医院看?不会坐车还是不认路啊?再说,怎么他不回家?反而是你在这守着蹲着,看着我一个人回来才来打听?你们是恨不得奶奶出什么事,我连人带钱一起去找你们吧?做梦也要挑时间。”
“别想着你们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掉点眼泪编些往事,我就会跟着你们走,我读什么书、住什么房子,过什么生活,都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了。在这假模假式地演什么呢?十四年了,住一个村子,你来过这里吗?逢年过节来过一次吗?连姐姐都来找过我几次,问我过得好不好,你们呢?退一万步,哪怕有一天奶奶不在了,我就算没有监护人了,也是自己过,生死都由我,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说来说去,你们还是要点脸面吧,大家装作不认识,就这样了,别的不可能。”
黄荆一通输出后,背着书包转身走了,留下羞愤到跺脚的林湘琳,和地上散发着枯香的黄荆条。
屋子外面围着不少人,她没有一点时间和心力和谁解释什么,扔下骂骂咧咧的女人,也不看那些交头接耳的旁观者,朝村口走去。
等到大巴后,她又辗转到了医院。
黄荆到医院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她给植成乔发了信息,问他那边怎么样,然后她就去给王槐英补登信息了。
回到五楼病房时,她看见王槐英在病床上休息,植成乔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壁小憩,床头柜放着一个打包盒,应该是给自己留的饭菜。
黄荆站在门口,竟然从这样紧张困窘的气氛中感受到了岁月静好的痕迹。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植成乔还是醒了,扯着惺忪的眼皮看她。
黄荆在走廊上吃饭,植成乔跟过来,坐在旁边继续合眼休息,直到她把餐具扔进垃圾桶。
“我想好了,还是那句话,你想去哪,我也去。”
“我不想读高中,是因为时间,也因为钱,高中三年、本科四年,合计七年,高中还不知道能不能读好,听说很难,而且这七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太高了,奶奶有的存款也不够,再说我不会让她为了我再透支身体了,这一切的时间成本和试错成本太高了。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你有钱,而且高中和大学带来的意义也不一样,要认认真真地想,不要任性。”
黄荆今天说了好多话,现在就连讲道理都没气势。
“我不是任性,我就是想好了。”
“这点时间,能想什么?这么轻率,就是任性了。”
“但我本来就没别的太多人事物可以想,无非是我自己、你、奶奶。”
见识过林湘琳这样的人,黄荆有点害怕之后植成乔的无所顾忌,美好但很沉重。
“植成乔,不要把你的人生和我的人生绑定在一起,你是自由的。”黄荆皱着眉说。
“我没有。”
“你这不就是随便,这是你的人生,人家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高考也有道理,说明它很重要,你不要因为我选了这条路,就跟着选。”黄荆压着声音,但仍然有些急躁。
植成乔回头看了一眼,王槐英还在休息,又看了眼手机,两点四十。
他二话不说地拉着黄荆来到五楼的楼梯转角,沉默冷峻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要撇开我?”
“不是……”黄荆真的很乱,心里乱,脸色乱,语言系统也乱了,“我觉得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没必要一直迁就我,一直跟着我,一直耽误你自己,如果你本来就不想这么做呢?”
黄荆说着说着竟然哽咽,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高声斥责林湘琳,却没办法在植成乔面前控制眼泪。
植成乔这时候却有些较劲,他依稀记得,当年张长生也是整日活在失落疲倦里,后来扔下了他,几年流连在外。
他害怕再被推开。
“黄荆,我很负责地说,我根本不是被动绑定,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不想过以前的生活了,我本来就是漫无目的活着,任何你觉得重要的路、可能的路,对我来说都不过是一条路而已。我念什么学校、未来怎么活,都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选择。我只在乎,这条路上有没有人同行,更在乎路上一起走的人是谁,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比你大两岁,独自生活七年,我知道什么是苦衷、什么是现实,我都可以接受,我做什么选择我都知道。”
植成乔也有些急,越说越激动。
黄荆感受到他愤怒外表下的脆弱和不安,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开了几次口,才说出一句话,“我怕将来你后悔,也怕你怪我,怪奶奶,毕竟很多人不愿意读中专,不愿意被人看轻。”
“我不觉得会被看轻,而且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植成乔低着头,望着她说。
他的胳膊被她紧紧抓着,她手心碰到的地方滚烫。
“好。”黄荆笑了,一笑,眼泪就滚下来,看得植成乔心脏和喉咙都紧了,很想安慰她,但不知道正确方法。
他不知道脑子怎么转的,想通过示弱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黄荆。”
“嗯。”她声音里像塞了棉花,嗡嗡的。
“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了,你会赶我出门吗?”
“不会吵架,吵架了也不会让你回去住的。”黄荆一边抽纸巾通鼻子,一边说。
植成乔看见她有些滑稽的模样,又想笑。
“噢,那不就够了,你不会赶我,奶奶也不会,这就够了。”
“嗯?”黄荆扔了纸巾,抬头看他。
“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回过头来一切都是一场空,我还是被别人轻轻松松推开的那一个。”
黄荆这才明白,植成乔这样嘟嘟囔囔的,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在告诉自己,他也一样怕被人抛弃。
“知道了,回去吧,坐一下,等下奶奶该进手术室了。”
“好,走吧。”
很快,护士带着王槐英去手术室,两人在外面等手术结束,接着又等王槐英的麻醉过去,换着班烧水买饭,直到晚上,王槐英恢复精神,两人才一前一后地靠在床边。
生病的人情绪比较脆弱,易感易伤。
王槐英沉寂了一整天,清醒后忍着后背的痛意,伸着粗糙的手去握黄荆的手,又示意植成乔也把手心放上来。
奶奶说,“还好有你们两个孩子。”
黄荆听见她干哑的声音,正想起身,被植成乔按下了,他接了杯水给王槐英喝。
等到黄荆帮王槐英擦洗完,植成乔再进病房,他拿起床头边充电的手机一看,上面有条新信息。
是眼前站着的人发来的,有些多此一举,但多得恰到好处。
她说,“还好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