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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叮叮当当……”
      元启五年冬,天微明,风雪疾,金陵城内行人无几。
      一抬软轿缓缓挪向县衙,伴在轿夫身侧的侍女正紧张地把前后张罗,“诶,慢些,当心脚下……”
      轿帘微掀,檐铃微颤。帘下露出一个美妇,打趣道,“哪就这么谨慎,路上都没人呢。”

      她看相貌不过二十出头,柳眉杏眼,颈间一圈狐毛,面如春花般明艳,想来素来平易,话音刚落,近旁侍女便嗔一声。
      “夫人也知没人,谁这样大雪谁还出门?说了老爷昨夜留衙里忙公务,午时必要回了,就是有急事,唤人去找便是!都快临盆了,万一……”
      “好啦好啦养春,我说一句,你总要说十句。知道你辛苦,再没下回就是啦。”那妇人忙打断。垂眼触及腹部,温柔一笑,“千里又比明儿乖多了,必不会今日来折腾我。”
      那处高隆,果真不久就要迎来个新生命。那养春见了也一笑。
      待被疾风一刮,又不禁一叹,合手道,“也不知是二小姐,还是二少爷,总归请菩萨保佑,可千万别今日出来!慢些慢些,着什么急么……”

      不怪养春谨慎,金陵少见这样大雪,足飘了几日,夜里稍停,白日又起,几日功夫积雪深深,难见虚实,行路不是好主意,何况一个孕妇。
      无奈夫人夜里做梦受了惊,一醒来就要见老爷,侍女们劝她不住。
      再不闲话。那养春做事有条理,早支使几人在前探路扫雪,又自伴轿旁,一行小心翼翼,行过一处庙宇,合手拜了两拜,拐过一弯,见前路微拱,两侧枯柳低垂,直如墨画,知已到风波桥。
      这样桥江南遍地皆是,不知年月连着此彼,恰似一条渡船。因临弯,底下素来流水弯弯,一派祥静,唯风起撞波之时,弯弯流水兜旋汹急,积年累月冲凹岸边一块顽石,方知静水流深,得了此名。
      平日桥上有些叫花儿,那妇人总要着人施舍,逢天冷,想必避入什么破屋,只剩当中刚扫出的一条路,通了此处,县衙也就不远了。
      轿身起抬,正是要上桥,那妇人下了帘,靠回座,柔柔摩着腹部。
      这是个乖孩子,自孕来无一处闹心,她倒不担忧。
      只回想清晨那一梦,侯服玉食,金玉辉煌,亭台楼阁穿不尽,似就要飞黄腾达。谁想一睁眼蜡烛燃尽,天却未亮,老爷也彻夜未归。
      自觉做了黄粱一梦的吕生,好笑之余,这般起落却不踏实。还是要把它讲给老爷,要他长个心,说这利禄荣华,都是……

      “——咚咚咚——”“丁丁当当……”
      妇人珠钗微荡,却是跟着轿身几晃。但闻外间冒出几道脆响,“——环——佛——院——寺——”
      连着养春的急喊,“莫跑莫跑!”

      妇人又探出头。
      轿身将临顶,脚步声是从那头踩雪逼近,七八个手舞小鼓的孩童猝然翻桥而来,“——禅——房——中——”
      “莫跑这么快,”养春摆手去拦,“有人呢,也当心脚滑……”
      “——咚咚咚——”
      几孩童嘻嘻哈哈,躲避她手,一味东奔西窜。那妇人见其衣着单薄,心中连着腹中一紧,“养春,”她柔声道,“便给他们些银钱吧。”
      今日出门急,却未带银钱。那养春稍一犹豫,还是走到一侧招手,意在让他们让出位置,好让轿夫快走。
      几孩童却也是不上当,一见她走 ,更绕轿疯跑不停,“——布——施——慈——悲——”
      “诶你们……”
      几个轿夫被他们团团围转,左右为难,连着轿身又几荡。养春急忙走前,“别再捣乱啦!”
      “——化——我——”
      倏一下,似一个“心”字,一子踩落空雪,脚下果真一个扑棱。
      东边轿夫伸手欲扶,陡然四角一拉——“砰”一声,散乱的轿头撞上石栏。

      正是这一散一响,未令孩童轿夫如何,未令轿内妇人、远在衙门的老爷如何,却令季家二少爷季千里提前来到了人世。
      那小婴儿生伴异香,却因受冻,紫着小脸撑了三日,竟连一句哭声也无。到最后,金陵城里最好的大夫也只能摇头:夫人老爷还年轻,节哀。

      当季府上下被此阴云笼罩,时年三岁的季家大小姐季月明却鬼使神差般钻出人群,从门外拉回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和尚,“爷爷到屋里去坐,屋里有热汤和鞋子。”
      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和尚喝了小姑娘的热汤,不好对屋中悲鸣听而不闻,循声走去,合掌叹道,“且让贫僧为小施主一瞧。”

      季家人起先并不相信这个弯腰驼背、骨瘦如柴的赤脚和尚,权是死马当活马医,才让出通往床前的路。
      再未想到,老和尚到了床前,望着浑身金紫、眼眸紧闭的婴孩,忽然流出两行清泪,模糊叹了一声,又将自己手上一串旧念珠取下,放置婴孩胸前。
      也不知他口中低声念了什么,围观者只觉那时节好似亮起一道刺眼金光,将那婴孩团团罩住,刹那生辉。
      还不及细看,金光驱散,随后,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便钻进了耳朵。

      众人狂喜之余,无一人发现老和尚是何时、又是如何消失,去问门房,更说从未瞧见有人出去。
      一来二去,愈发以为奇迹。
      便干脆有人说,那和尚本乃天上神仙,路过此间行了一善,便又飞往天上去了。

      那话刚在城中传开,约莫半月光景后,季府又迎来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
      当先那几人穿着宫装似的华服,后又跟了数十个僧人,众僧一入门,便都拥去小婴儿的床前稽颡膜拜,高呼“灵童”。
      原来正那婴孩出世时节,正是护国寺班加活佛二世圆寂之时,活佛临终前告知转世所在,又说此人生来带劫,稍去晚些恐性命有碍,众人方才星夜赶来。

      那佛入东土千载,起起落落,兴灭有之。元启朝前神州分合混战百年,百姓苦不堪言,人心离散,民间倍为推崇,后经太祖一统,大兴佛寺,僧侣地位空前崇高,举国上至君主贵族,下至平民奴仆,几乎户户供奉佛祖。
      那护国寺乃昔日西行僧引圣而建,比东土禅宗还早数百载,历代高僧辈出,千年风雨中任它王朝兴替,此寺只如定海神针,被誉国寺。其世代灵童都与西域僧一般,由上任活佛指来,度苦度难,世人无不尊敬。
      真应了妇人那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后季老爷凭这一子连升三级,举家入驻京城,成为当地的一个传奇;季家为老和尚在金陵城所修寺庙,便也让城中人高看一等,每逢佳节,城中男女老少齐出,几有户限为穿之险。

      然儿子活了,相公升官,那美妇反以泪洗面,日渐消瘦,自责当日实不该执意上桥。
      季老爷反复追问,夫人方道,那老和尚虽救了孩子一命,却也说那珠子只可保他十五年平安,这孩子十六岁那年必有一场劫难,恐难逃脱。
      季老爷天性乐观,以为十五年还长,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只爱妻心切,为解夫人愁绪,也着人四寻神医奇人,又诚心建寺捐庙,为孩子祈福消灾。
      终于一日,有人说在临安一个乡下见过那老和尚,又拿回一件破衫,上书“十六年期满,和尚必来”。季夫人一见破衫果真是老和尚那日所穿,又见孩儿已长到半岁,身子康康健健,从未生过半分病痛,方渐卸心中大石。

      但等儿子三岁过后,那忧心之人又换作了季老爷。

      彼时,季府已有四个孩儿。
      大小姐季月明活泼年纪,常与教书先生斗智斗勇,不出一月便逼得新来的教书先生让爹爹“另请高明”,现已得罪了城中一半最有学识的先生。
      又另有一对新诞下的龙凤胎。相差不过喘息之间,各都生得粉雕玉琢。只成日乱爬乱动,从早到晚咿咿呀呀,两个岁余孩童,威力不亚于十个长舌妇人,也把府邸闹得鸡飞狗跳,令季老爷头疼不已。
      而那夹在其中的季千里,便仿佛蓬乱杂草中生出的一朵最最无关紧要的小花,自入娘胎是个绝无仅有的乖孩子。不说当日受难受磨不曾哭闹一声,等他病痛好了,年岁长了,能爬能走,也从没人见过他调皮捣蛋。
      最令季老爷欣慰的是,这孩子一见着爹爹便笑。

      头一回见儿子笑容,季老爷心潮涌动,险些流出两行老泪来,连着数日,在府中对着夫人也说,到府衙见着同僚也说,便是碰上大女儿那刚才得罪过、前来请辞的教书先生,也都兴冲冲说个没完。
      一日季夫人忍无可忍,委婉道出真相,“千里这孩子生来便乖巧,对谁都一样,是老爷在府里待的日子不长。”

      季老爷初时不信,耐不住这点儿被夫人种下的心魔,果真暗中观察几日,竟果真发现——
      任你是爹娘也好,仆从也好,还是街边乞丐也好。任你拿着小葫芦小鼓去逗他也好,故作凶相吓他也好,或是干脆几个时辰不理会他、把他放在小摇篮中任他生灭也好。这孩子总是这么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笑时两只眼睛弯成两片月牙儿,好似天底下万事万物都能逗得他开心。
      好似……好似爹爹也不过跟院子里的花儿草儿,甚至头顶那根横梁一般,看见便总是高兴,看不见么,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唯一在儿子称得上宝贝的物事,怕只有他手里攥着的那串旧念珠。
      仿佛他也知道那是他的救命珠,一刻不停地握在手里;旁人要拿,他便拽得紧紧地,眼不眨地盯着人瞧,仿佛在问:真要拿走么?我可宝贝呢。
      那双乌黑水亮的眼睛望着人时,做爹爹的心也碎啦,只恨不能搜出天底下所有佛珠念珠放到他的小床边,让他日日夜夜枕着睡觉,哪还忍心抢他的宝贝?
      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娃娃,即便拿爹爹当了房中横梁,季老爷心里也是欢喜的……只他如今已三岁了,季大小姐这年纪早学会捉弄人,他却还一声也未吭过,连爹娘也不曾喊过一声,也不知是傻是哑?

      季夫人对此不以为然,捏着孩子的小手往自家相公脸上戳弄,“爹爹是坏人,娘只要千里一生平康,别无所求的啊。”
      母子对视,季千里咧开嘴露出小乳牙,亮晶晶的眼睛忽地眨了眨,小嘴一张,喊了他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娘亲”。

      不傻也不哑的季千里在五岁时正式奉旨入寺。从此远离爹娘姐弟,每年只回家一次,一次半月。
      他受封于朝廷,身份悬殊下,便是生身父母再见,也需得对之礼拜。
      此外,他还是儿时的那个季千里,小弟小妹拿他幼时之事取笑,他也不觉得何处不妥,只是微微脸红。

      他在寺中修行之时,每日功课便是随那最德高望重的了了大师和十三位高僧一道,诵讲经文、礼佛施福,也随众僧为朝廷差遣。
      教授过他的和尚们既惊叹于他对经文过目不忘,更为他那与生俱来的纯净慈悲心所感动,每当这位灵童诵经之时,百姓不远万里来此旁听,寺中诸人无论在做什么,亦会自主停下手中动作,合手祈祷。

      他仿佛天生便该生在这山中、寺里、佛殿。仿佛他便是佛祖。
      因此,多年之后,当他为个魔头自甘堕落,天下亦无人不为之唏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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