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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不要求勇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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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饭店一公里外的河堤公园有棵四季常青的树，周围的树只剩枯枝败叶，唯它独自□□，在冬天，这抹绿色显得尤其珍贵，远远望着，能予人越冬的希望。
游先礼在树下的石椅找到叶澹。
叶澹旁边摆着一辆自行车，老旧款式，八十年代结婚时的老四样，当年只有“万元户”才有的交通工具，现在连捡破烂的都不用了。
游先礼慢慢走过去，坐到叶澹身边，像他一样望着堆雪的河堤。
他从烟盒抽出两根烟，一支叼嘴边，一支递给叶澹，但是只点燃了叶澹的烟。
游先礼觑一眼那老式自行车，没坏，姑且问一句：“故意在这等我？”
叶澹哼笑，吐出口白雾，“游正其问我你的那些事，我说我还要想想，他批不批不重要，脑外科放不放人主要看我。”
叶澹年逾六十，比游正其还要年长几岁，是最早进仁星的那批员工，带着游先礼这批学生慢慢把神经外科做成仁星的王牌科室之一。
好医生会成为一家医院的金字招牌，为医院积累源源不断的客源与增加创收，所以游正其通常在医院内部做出调整时，还要考虑这些老人的意见。
名师出高徒，游先礼虽姓游，但游正其说不动他，和叶澹一样难搞。何曾想到叶澹也未必能搞定自己徒弟，资质好的人想法就多，带游先礼很轻松，说动游先礼却很艰难，叶澹跟他聊过两次，回回吃闭门羹。
游先礼几乎是软硬不吃，劝他留下，他坚决不愿意，不同意他去，他就提辞职。
“给你三分钟，你来说服我吧。”叶澹猛吸一口烟，那烟头缩短了一寸。
游先礼夹走嘴边的香烟，说：“现在对神外科医生需求比较大的无国界项目有两个，乌克兰或海地，前者战后医疗系统瘫痪，颅脑创伤的人多，他们需要会做血肿清除和颅骨骨折的医生。后者自然灾害多，时常有暴力冲突，他们想要一些医生过去给当地医生做基础的急诊培训。”
叶澹鼻孔喷出烟雾，声音沙哑道：“这些手术不难，你做得还少吗，在这边天天都有得做。”
游先礼摇头，“就是没在那种环境下做过。”
“妈的，”叶澹忍不住骂了句，“就是闲得。”
游先礼给他分析科室现状，“现在周澜过来了，可以代替我做些动脉瘤手术。涂乐年后去ICU轮转三个月就升主治，至少是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何况有你在。”
叶澹叹气：“本来是想你帮我减轻工作量，结果你自己那份工作量也塞给我。”
“离开之前，我会好好收尾的，最近的手术我都带涂乐上台。”游先礼说。
两人看着河堤一阵沉默，烟雾仿佛将叶澹灰白的头发染得更白了。游先礼用余光打量叶澹夹烟的手──因为手术经常洗手握仪器，手上茧子明显，有一节指节微微弯曲，手肿，纹路斑驳。三十多年干外科的履历与功名体现在这么一双粗糙的手上。
游先礼低头看自己的手，用手指转烟，香烟在三指间流转，他漫不经心地玩了一分钟，轻声说：“老师，就让我去半年，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叶澹听罢，咬着烟屁股闷声笑，真的带点无奈地说：“带你这么久，还不足以让你感激一辈子。”
游先礼不知怎地想到一个不太礼貌的人，养他这么久，还不足以让他好言相对，真不明白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是对方要求得太多。
他扯了扯嘴角，学着那人的语气说：“原本只打算感激到退休。”
“妈的。”叶澹再骂了一声，平生最恨这些有点能力的关系户，想骂又挑不出错误。
他踢了一脚自己的破自行车说：“走吧，注意安全，别脑袋带个坑回来。”
师徒二人慢悠悠回到饭店，饭桌上的气氛却不好，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这桌上的人全都一言不发地吃饭，死寂一样的沉闷。
有个住院医想牵头给主任敬酒，被叶澹轻轻打下了胳膊，“你等下不是要值班吗。”
那小医生不好意思地坐下，不知怎的自觉担当起活跃气氛的角色，可惜弄巧成拙，开口便是“游主任要真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叶澹皱着眉头哎呀呀地说：“你们反正死不了。”他用筷子隔空指一指那小医生，“小张，你啊，吃多点，吃出抗造的身体，多值班，啊？”
小张终于闭嘴了，埋头苦吃。
游霜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米粒，托着半边脸，表情冷冷的。
桌上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道：不好，太子不高兴，是吃的不入口，还是听的不入耳呢，还是同桌的人不入眼呢？
都不是。游霜自从听见叶澹说出那句“死不了”后，脑子就乱得像浆糊──放在炮车里的浆糊，不断轰轰轰地发射炮弹，粘满全世界。
他刚刚搜索援外医生志愿服务的地方，多数是战乱或灾害频发区，就算游先礼幸运地逃过子弹，还要当心下一秒会不会被地震或海啸带走，就算逃过天灾人祸，万一染上传染病呢？
疟疾、结核、霍乱、埃博拉、破伤风、乙肝，还有手术中很大概率发生的职业暴露，能完完整整回来都算吉人天相。
游霜突然很后悔说出那些狠话。
如果还来得及撤回，游先礼是不是就会安安份份待在这里做一个好医生，只属于海市、只属于仁星的医生？不要求大爱，不要求勇敢，能平安无事就很好了。
游霜脑海中不断出现轰炸的场面，四肢横飞，血肉模糊，他希望游先礼是死在自己手里，而不是死于废墟，死在陌生的国度。
离他那么遥远，万一连完整的尸体都捡不回来呢？
他的表情愈发凝重，始作俑者好像只关注他不吃饭的问题，用干净的碗装了些菜，摆在他面前。
游霜悻悻地瞪他。
这人是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吗？一点都不紧张？究竟谁是谁的家长？！
游霜想跟他聊一聊，低声开口：“我──”
还没说完，被周澜抢白：“游主任，能单独聊聊吗？”
游先礼怔了怔，跟他走出饭厅。
饭店长廊上，偶尔能听到几声烟花声。往年海市不容许在春节燃放烟花爆竹，像座无声的空城，没有过节氛围。受市民反映，今年才稍稍放宽政策，容许在近郊燃放烟花爆竹。
一束烟花“唰”地点亮夜空，也照亮长廊上两个人的脸。
周澜点了根烟，慢悠悠地问：“真决定去吗？”
“嗯。”
“要是医院不放人呢？”
游先礼淡声说：“辞职。”
周澜喷笑：“犯得着？”他懒懒地倚着墙，“你是为了躲我吗？”
游先礼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不是。”
周澜抱臂闷声笑，“辞职不行，我得跟你搭档啊。”
游先礼靠着栏杆点燃一支烟，今天的第二支，白天下手术后吃了一支，已经大有节制。
他呼出烟雾：“跟主任好好搭档，这半年科室就靠你们。”
“哼。”周澜鼻子喷出一声，“游先礼，你真没懂我意思还是装傻？”
游先礼只抽了一口就不再抽了，夹着那根香烟看周澜，眼底漆黑如墨。
那飘在空中烟雾像气氛一样凝滞住，游霜躲在长廊的围墙一侧，不由得放轻呼吸，但是呼吸声越轻，心跳声越明显，动荡得如飞天的烟花──他瞬间明白了周澜那句话的意思。
过了很久，游先礼叹了叹，声音有点沙哑和无奈，“都别闹了。”
“闹什么？”周澜讥讽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吗？”
两个字随风钻进游霜耳朵，针扎似的疼，有些字眼好像带着特定指向，说者无心，可惜听者有意。
你以为我是小孩吗。游霜跟着默念。
周澜谑笑道：“游主任，要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潜规则我啊。”
就该把你们都解雇了。游霜在墙后跺跺脚。
周澜向游先礼走近两步，游霜看见他踏进游先礼的影子里，被那拉长的影子笼罩着，这让游霜想剔除掉脑海里珍藏着的某些画面。
“我可以等你回来。”周澜很轻地说。
游先礼打量他的脸，眼神冷淡，等香烟快燃尽时，他揿灭烟头，叹了一声：“随你。”
游霜咬紧牙关，只见周澜的肩膀抖了抖，呵一声说：“该等半年，给我个盼头吧？”
话音刚落，他上前两步，踮起脚。
游霜猛地低头，看着地板深呼吸，冷静，奋力往饭厅跑，偷走游先礼的车钥匙，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猛踩油门开出饭店。车轮碾过积雪，碾过泥地，碾过游霜的自尊，他沉默地哭了。
本以为只接受女人，所以一直以来像无赖一样闹脾气，就算一辈子得不到，留下一个难缠的形象也好，被憎恨也好，被厌烦也好，至少存在感强烈。现在看清了，无论对方喜欢女人还是男人，自己都不会被接受，还要厚脸皮地贴上去吗，二选一的游戏，他永远是落选的一个，答案是定死的。
视野像被倾盆大雨糊住，游霜打开雨刮器，怎么样都无法使视线变得清晰，空旷的街道上只他一人独行，他想往南一直开，迁徙到没有熟人知道的地方。
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游霜提速往前冲，面前突然横冲过什么东西，他猛地踩刹车，整个人因惯性趴到方向盘上。
抬起头，马路中央跑过一只大黄狗，大摇大摆穿过人行横道。
游霜呼出一口气，流浪狗真是世上最爱闯红灯的生物，他从前也撞见过一只，不过那只懂看红绿灯，还救了他一命。
等那狗慢吞吞走过马路后，游霜松开刹车继续开。
当他还它一命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风声，随着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撞向大脑，一束强烈的车灯直打他眼睛，游霜转过头，眯着眼往左边看──
那辆出现在路口的小车失去控制般冲向他，游霜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闭眼，撞击的震动声击碎了他的身体，他的神经。
视线和意识像黑掉的电视，所有音量变成无信号时的电流声，滋滋滋地滑过大脑皮层，他的世界短路了。
再睁眼，车子被撞得侧翻在地，将他死死钉在路面，警报声此起彼伏，车灯闪烁，变成猩红的颜色，引擎冒着白烟，如同爆炸现场。
游霜瘫倒在地，像条濒死的鱼虚弱呼吸，额头涌出的液体流过他鼻尖，他闻到血腥的味道。
“唰”一声，又一朵烟花亮起，映亮了他头顶的天空。游霜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将它看完，那朵烟花升到最高空，轰轰烈烈地散开，再轰轰烈烈地落下──
像流星一样，把他带来世上，又把他带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