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章四:宵烛叙话 ...
-
彭士锦住处偏僻,深夜寂寂,只有几声仲夏蝉鸣嘲哳难听。
陆诲隐了身形来此,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他还未找准与这位小主子的相处之道,白日里换了皮囊已叫他见之生厌,若举止上再有不对,恐惹其嫌恶愈盛。
一想到主公不喜自己,陆诲心头便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他长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去,里头无灯,只那锁缚用的玄铁闪动一二寒光,粗重的锁链缠绕少年四肢,愈衬得彭士锦孱弱无力。
陆诲心厌此物,只草草扫过一眼就不愿再看,转而将视线落在床上的少年身上,陆诲见其一动不动,还当他已然睡熟,近前一看却见彭士锦木着脸望向上头,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他面庞稚嫩,神态却老成,这样睁着眼睛不声不响地望着上头,竟透着一股子冷然残酷。陆诲从未在主公面上见过这般神色,心觉陌生,便矮下身子仔细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彭士锦眨了眨眼,又不自觉打了个哈欠,陆诲心中便又生出阵阵怜爱。
主公如今到底年幼,就算脾性古怪,也是叫今世这具破败的身子拖累了去,并非他自身的过错。陆诲便怀着这般不自知的溺爱心思安静地守在一旁,见榻上之人困意渐浓,才抽出怀中的汗巾,原意是想给小少爷擦擦汗——正值仲夏,夜里也蒸的慌,彭士锦又是不得动弹,难免闷出些热汗。
只他汗巾刚触上彭士锦额际,便见这小少爷倏然睁开了眼,又是用白日里那种眼神望着自己。陆诲心头一紧,明明自己已隐去了身形,为何主公他还能觉出不对……抑或只是巧合?
他打不定主意,彭士锦却已开口道:“你在这里。”
陆诲捏着汗巾的手悬在半空,也不知应是不应,正无措时就听彭士锦接道:“你要做我的教书先生,怎么不来见我?你不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先生。”
陆诲无法,悻悻然现出身形,见彭士锦眼神惊异,赶忙道:“少爷唤我何事?”
彭士锦抿着唇盯着他瞧,半晌才道:“你刚刚要做甚么?”
陆诲不解,挨近他身子问道:“少爷何意?”
彭士锦便有了几分恼意,挣扎着往后退去,嘴上凶道:“你是不是在摸……摸我……我面上有冷风拂过。”
闻言,陆诲更是惊诧,为何主公能觉出自己在旁?难道是魂线之故?可师父从未说起过魂线还有这般用处……
陆诲眼中闪过几分迷茫,叫彭士锦瞧在眼里便成了做贼心虚的铁证,他于是怒道:“你好不要脸,比话本里的狐狸精还不知羞!”
“……少爷不是不识字吗?怎么还看过话本?”陆诲不解。
彭士锦叫他看轻了去,挣动得愈加厉害,铁链一晃发出铮铮声响,几乎要盖过他童稚未改的声音:“我看不得还听不得麽?我是彭家的少爷,想听甚么就能听甚么!”
他一急,额面上又逼出汗来,陆诲怕他难受,便急忙应下:“少爷真是厉害,我都没有看过话本。”
“……你不是甚么都会吗?娘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连话本都没听过?”
陆诲有意与他亲近,见主公愿与自己说话便万分欣喜起来,可一扫过这铁链又觉不快,便同他道:“少爷,我将你这锁链摘了,再与你说话好不好?”
彭士锦眼中一亮,转而却沮丧道:“没用的,我不知拆过多少回,这东西是我爹娘弄的,找不着钥匙就解不开锁链。”
“少爷都说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解个锁链还不容易吗?”陆诲笑了笑,只伸出二指在这玄铁链上轻轻一捏,这物件便同软面条般扯作了几段,陆诲小心翼翼地将彭士锦扶起,又问他,“少爷,你可难受?”
彭士锦得了自由,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计较腕上些许疼痛,他自榻上翻身站起,仰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陆诲,道:“你果然和那些江湖骗子不同。你有本事,我认你作先生。”
陆诲也是高兴,见他额上又冒汗珠,便手执汗巾为他拭汗。他动作轻柔,彭士锦竟也出乎意料地安静,等陆诲给自己擦完了汗才抬眼问道:“先生,你有甚么法子能救我?我离不开这铁链,你能放我一夜,可我发了病又要疼得死去活来。”
“我不会再让少爷疼的!”陆诲急道,“少爷的病需得慢慢治,可只要有我在,总能治好的。”
彭士锦往后退了一步,打量起眼前这人,开口又是冷漠:“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办法能免这疼痛?你们总说有法子有法子,可受刀剐的是我,又不是你们!”
陆诲心疼不已,他稍稍俯身,两手轻轻落在主公肩侧,几近哀求道:“不会的,再也不会了,少爷你瞧——”
他将右手摊开,又扯过彭士锦右手,不由分说在其手心打下一道符咒。
彭士锦挣扎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心多出一道辨不出字形的符箓,忽隐忽现,煞是唬人。
他正要细瞧,耳畔又听这人道:“少爷再疼的时候,便紧攥手心,此为‘同心咒’,主符在我手中,二者贯通合用,我便能代少爷受过。少爷往后再不必怕了,有我在,管叫少爷病痛全消。”
彭士锦盯了这符箓半晌,一言未发,却是猛然推开了近前之人。他力气不大,只是陆诲没有防备,又因怕他受伤不敢还手,才不由得趔趄后退了几步,刚站稳身子便听彭士锦嫌恶道:“没有这种好事!我就是不信你对我这样好!”
他眉目凌厉,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小兽,朝着陆诲呲牙示威,陆诲却不为所动,弯腰贴近道:“少爷不信也无妨,不论你信不信,我都会待你好,你是我在这世上最要紧的人。少爷难道忘了,我才刚答应过你,往后只为你一人而生,为你一人而死。”
这样一句荒唐不已的誓言,二人却都做了真。彭士锦受这股子莫名的浓烈情绪裹挟,不知何时也憋红了双眼,又向陆诲讨话道:“你向我发了誓,怎不求我也向你作誓?狐狸精勾人是要吸人精气,你又要甚么?”
陆诲有些惊诧,心道狐狸精虽有雌雄二相,也多有些惑人伎俩,但也不需靠吸人精气修行,大多妖修借助的都是天地灵气,依仗凡人修行的只有黄鼬之流,何时又与狐狸精扯上了干系?陆诲心中不解,想是主公偏信了凡间胡话才会有这等误解,看来教他读书识字一事已是迫在眉睫了。
他这厢还自忧心忡忡,彭士锦却已当他别有所图,霎时便冷了脸色,咬牙道:“你还这儿装好人,看来你也是想吸……吸我的精气!”
陆诲忙摇头解释道:“少爷,我也是男儿身,不需靠汲取精气过活的,况且只有法力高深之人的精气才有用,而少爷年岁尚小,物件都未长成,何来甚么精气可用呢?”
他说的实诚,彭士锦却觉遭受奇耻大辱,瞪着陆诲骂道:“哪有先生是你这样的?我未长成,你倒是给我瞧瞧你长成后是甚么模样?”
陆诲想了一想,才否道:“这不合凡界礼数。”
“你说的话便合凡界礼数了?装腔作势,忒不羞人!”
陆诲心觉无辜,疑道:“这是天地自然之理,有甚好羞恼的?少爷听的闲书颇多,怎么人反倒古板了起来,往前……”
他话音一顿,彭士锦便也借机生事:“你是心虚了罢?你在我身上究竟要求些甚么?”
“我……”陆诲本想说自己甚么都不求,可说来说去总惹主公生疑,这样也不好,便转了话头,好声道,“我只求少爷平平安安,长寿福绵。我同少爷说起过,我有位友人得了与少爷相近的毛病,我那时没本事救他,如今只求能救下少爷来,也算弥补了几分过错。”
彭士锦听了又不吭声,他年不过十三,又受这具病躯所困,身量尚小,而今也不过到陆诲肩膀上下,此刻低垂着脑袋不声不响,愈显得伶仃可怜。陆诲见之心怜,又见他身上蒸腾着热气,便幻出把纸扇为他扇风送凉,也不说话,就陪着他一块儿在屋里站着。
“先生,你明日便来吗?”再开口时,彭士锦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想识字,我不想一辈子叫爹娘养在屋里,较猪狗还不如。”
陆诲一阵心疼,不自觉地摸了摸他低垂着的脑袋,柔声细语道:“明早便来,不论少爷想学甚么,我都一一教你。”
彭士锦抬首,一双眼又黑又亮:“那先生搬来与我同住如何?你有本事,我若发了病你也好擒住了我,不叫我去外头害人。”
“好,我明日便同老爷夫人说。”陆诲也不觉有何不对,他本就不放心主公一人留在这孤零零的偏院,如此正好免了两处奔波。
二人说定此事,陆诲又见彭士锦时不时就往屋外看去,心知他是困在这屋中久了,想去外头走动走动。陆诲本就有意与主公亲近,此刻哪会拂了他意,便道:“少爷话本听得多了,可知世上有一活物能在夜中发出莹莹幽光,且在仲夏时节尤为多矣。”
彭士锦好奇道:“我只知烛火,却也非为活物。”
陆诲将纸扇收回袖中,又将彭士锦外衫拿过,笑道:“少爷披上衣衫,与我同往一看便知。”
这人甚少露出这般轻松笑意,彭士锦虽与其相识不久,也叫这笑靥晃了一眼,他伸出手摁了摁心口才道:“你要带我出门去?爹娘知道了可不会轻饶。”
“咱们不叫他们知道不就成了?”陆诲并非玩笑,他模样上循规蹈矩,可当年未出衡云便敢从师祖处窃问天机,实比瞧着放荡不羁的陆渐秋还要大胆许多。
彭士锦也只是吓他一吓,心里头早想出门见识见识,尤其他对这位莫名出现的先生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欲,同其一道更是快活,于是急匆匆系好外衫,又雀跃道:“那便快些去,你说那东西是活物,要是去晚了它跑不见了可怎么办?”
陆诲早寻好了去处,就在他所居茅屋外不远处的一块草洼旁,这时听得主公催促,便背过手去在手心上画了几笔,他一手暗掐着缩地符咒,另一手则轻轻覆在主公腕处,与其道:“那东西灭而复生,哪会轻易不见?少爷闭上眼,咱们快去快回。”
彭士锦也是信他,听言便乖乖阖目,一刹间只觉腕上一紧,足下似有踏空之感,只是瞬息便过,再睁眼时已不知到了何处。
眼前是黑黢黢不见人的荒野地,耳畔是闹哄哄不着影的虫鸣声,彭士锦虽未出过家门,却也大略能猜到如今身处何地。他胆子大也不觉怕,只觉眼前景物新奇,又倾身要往前头看去,却叫陆诲拦下了脚步,这人拍拍他肩侧,冲他道:“少爷,在后头呢。”
彭士锦一转身,便见眼前流萤漫天,点点淡绿荧光交织成网,明明灭灭,乍一眼瞧去倒可与天上星光相媲。
彭士锦哪见过这般场面,心中大奇,转头问陆诲道:“这就是先生说的活物?飞来飞去的,难道是蚊蝇?”
“虽有相近之处,却非蚊蝇。这飞虫名唤‘萤’,身带异光,多在夏夜林中出没,少爷定是没见过罢?”
彭士锦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瞧草地间起起伏伏的流萤,他瞧得认真,半晌才道:“就连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未见过几回,更别说这些玩意儿了。先生,往后若有新奇之物,你也多叫我见识一二可好?”
陆诲哪会不应,心中恨不得将世间所有好物都搜罗一处,由着这小少爷挑挑拣拣。他这会儿见彭士锦喜爱这耀夜流萤,便问道:“古人常有小扇扑萤之说,少爷若喜欢,我为少爷捉些回府如何?”
“不好不好,他们都说我那住处邪气重,就连我爹娘都不愿来,把这些东西捉了回去也不过几日便死了,有甚么意思?”
彭士锦语气平淡,也不为下人的闲言碎语伤怀,只是陆诲听了却难受的紧,他转了主意,又朝彭士锦道:“少爷,你摊开手心,我把这萤虫写在你手上,也算将它带回了家去。”
言讫,他便要伸出手指写字,不料刚起了一笔,彭士锦就挣扎着喊道:“不成不成!这可是我学的第一个字,不好写这玩意儿,先生,你换个字教我罢。”
陆诲心领神会,又问他:“那就写少爷的名儿,写个‘锦’字可好?前程锦绣的‘锦’、锦心绣口的‘锦’,少爷往后也定当如此。”
“也不要这个!”彭士锦摇头,叫陆诲捉着的手阵阵发烫,连带着胸口也莫名鼓噪起来,为了压下这不知缘由的悸动,他说话声音愈发大了,“写你的名字不行麽?我想先认识先生的名儿,爹娘说敬师如敬父,我记下了先生的名字,往后才好孝敬你。”
“少爷不需孝敬我,只要你平安快活,我便再无所求。”陆诲心有所动,闻听此言不由紧抿双唇,写字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平稳心绪,就此耀夜流萤,在彭士锦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诲”字。
诲,晓教也。从前师父要他下山诲戒世人,自己不曾做到,而今装模作样又成了主公的先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该禀明职责,要将小少爷培育成才。
陆诲这厢刚刚暗下决心,不想那头彭士锦却是另有所思。
彭士锦起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动作看,笔画尚未记下,只记着眼前人神情专注、眉目含情,他心头莫名添了几分涩意,心道,他对我都这般好,对他那位朋友岂非要好上千倍万倍?这念头一出,偷溜出门的喜悦也被浇了个七七八八,说话间更是不自觉带上了怒意:“你那位朋友是甚么样的人?你怎就认识了他去。”
陆诲一怔,起初还未明白主公所言,仔细瞧他面色才缓过神来,低声道:“少爷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难道你不愿说?”彭士锦愈发难过,暗想,先生虽愿对自己好,却也不是只对自己好,要是他那朋友还在,他定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这般想着想着,双眼就已憋得通红,他甩开陆诲的手,背过身去哽咽道:“爹娘只有我这一个孩儿,所以才不情不愿养我这个废物,你也是这样,没了那位朋友,才肯对我好。”
正是他身死魂消,才来的你啊。
可此间种种,陆诲自然不敢如实陈述,主公之死,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罪魁祸首正是他陆诲自己,他又如何敢说呢?
但见彭士锦如此伤情,陆诲也不由垂下双目,与其道:“少爷想知道,我就说与你听,适才犹豫只不过是因为……这故事太长了,而这样长的故事,该从何处说起呢?”
彭士锦照旧背对着他,闻言抹了抹泪,稍稍侧身答道:“你说来就是,再长的故事也有讲完的一天。”
陆诲心头一颤,一些不愿回忆的景象纷纷扰扰闪现眼前。他自下山遍寻英主,首先去的便是天机所言之地——昪州,他只当寻主不难,却不想乱世之中群雄四起、门客遍地,昪州又是中原门户、水路要冲,他三番两次乔装拜谒,所见却都是碌碌之辈,难免叫人心寒。
直到一场庆功宴会上,陆诲得见昪州豪族洑式内侄闵虔文,恰一似高山流水遇知音,才叫他动了辅弼之心。而陆诲虽遇英主,却还欲试他一试,于是化作原本模样登门进谏,而他二人这场主仆恩义,便是由这一场婚宴辩说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