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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97章 龙城祖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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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砂砾,如同千万把细碎的锉刀,刮擦着裸露的岩石和行人的铠甲。西征联军的队伍,在龙城遗址附近一条蜿蜒于黄褐色沙丘之间的古道上艰难跋涉。车轮碾过浮沙,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战马疲惫的响鼻。无边无际的荒凉扑面而来,烈日烘烤下的空气微微扭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投入了一座灼热的烘炉。目力所及,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裸露的赭色岩层,以及远处地平线上几处残破得只剩下轮廓的土坯废墟,如同被遗忘的巨人遗骸,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曾经的辉煌。
“将军,龙城旧址就在前方不足十里。”林墨驱马靠近秦昭,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风沙也掩盖不住他眼里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的声音穿过防风的面巾,显得有些沉闷,“斥候回报,那片所谓的‘龙脉禁地’,除了几堵风化的城墙残骸,并无特殊标志。”
秦昭勒住马缰,玄色披风在燥热的狂风中疯狂舞动,拍打着马鞍发出啪啪的声响。她的目光越过起伏的沙浪,落在前方那片更为死寂的区域。荒凉在此处似乎达到了顶峰,连最顽强的沙棘草都几乎绝迹。只有肆虐的风,永恒地、不知疲倦地在沙丘上刻下新的纹路。
她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按向心口。那里,贴身佩戴的血玉符咒正隔着冰冷的铠甲传递出温热。一种奇异的脉动,如同沉睡的心脏渐渐苏醒,与这片死寂大地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呼应。这股温热并非刺人的灼烫,而是一种沉稳、持续的提醒,牵引着她的感知,指向那片看似荒芜的核心。它告诉她,林墨口中的“并无特殊标志”,只是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罢了。
“安营。”秦昭的命令简洁有力,声音穿透风声,“重兵封锁外围三十里。无我命令,擅入者,斩。”
“遵命!”林墨抱拳领命,迅速调转马头去传达命令。
营寨很快扎下,篝火在黄昏降临时点燃,给这片黄沙与死寂镀上了一层跳动的、不真实的光晕。火光映照着守卫士卒紧握长戈的身影,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在沙地上,如同古老壁画中的守卫,沉默而紧张。
夜深了。一轮冰盘般的孤月悬在无云的夜空中,银辉清冷,将沙海照得一片素白,反倒比白日里更加荒寒刺骨。白日里狂躁的风似乎沉寂了,空气冻得像要结冰,只有篝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秦昭的营帐帘幕被掀开。几名亲卫抬着一张精巧的竹制步辇走了进来。萧战斜倚在厚厚的皮毛软垫上,身上裹着厚实的狐裘,外面又罩了一件玄色大氅,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燃尽生命的两点余烬。他瘦得太过厉害,大氅下空空荡荡,仿佛只是几根骨头支撑着那层昂贵的皮毛。从他抵达营地起,低沉的咳嗽就几乎没有停歇过,声音撕扯着冰冷的空气,也撕扯着人心。
拓跋烈也跟了进来,这位凉国悍将身上带着夜晚巡营沾染的寒意。他对那所谓的“龙城宝藏”兴趣缺缺,纯粹是被兄长拓跋雄派来监视玉玺的动向。此刻他抱臂而立,宽厚的肩膀几乎堵住了帐门一半的空间,浓眉拧着,眼神如同鹰隼扫过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萧战,毫不掩饰眼底的怀疑与一丝轻视。
“此处便是那大凶之地的中心?”拓跋烈粗声问道,目光瞥向帐外无垠的荒漠,“风水断绝,气滞而亡,连个耗子洞都不屑光顾的地方,能有传国玉玺?”他嗤笑一声,带着大漠民族特有的直率,或者说粗鲁。
秦昭没有理会拓跋烈的质疑。她走到步辇旁,自然地握住萧战冰凉的手。那手如同寒玉雕成,瘦削得骨节嶙峋,微弱的脉搏在指尖下艰难而缓慢地跳动。一种更深的沉重感压在她心头。
萧战反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冰凉的手指传递出无声的安抚。他抬起眼,越过拓跋烈魁梧的身躯,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毡帐幕布,望向虚空。他的声音低而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在诵读某种古老的箴言:“风为筋,沙为肉,骨脉深藏……不在上,而在下。星轨指印,血钥共鸣。”
秦昭心头微动,不再犹豫:“走。”
一行人顶着刺骨的夜风离开营寨,秦昭亲自推着萧战的步辇,林墨率精锐鹰眼卫在前方举着火把开路,拓跋烈带着几名心腹凉国武士面色沉凝地跟在后面。火把的光芒在旷野中摇曳,照亮一小片移动的光域,将众人的影子投向四方,如同几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试图丈量这片永恒沉默的大地。
空旷的沙地异常平整,踏上去却有种不真实的虚浮感。秦昭胸口的血玉越来越烫,那温热的脉动变得急促而清晰,如同一个无形的箭头,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方向。她不再看地上,而是循着血玉的指引前行。
“停。”萧战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
步辇停在一片看似无垠的、毫无异状的平坦沙地中央。
秦昭望向萧战,只见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用另一种感官捕捉着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他闭着眼,长而疏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月光勾勒着他过于清晰的轮廓。他缓缓伸出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
“刀。”
林墨立刻递上一柄精悍的匕首。
没有半分犹豫,萧战用匕首锋利的刃口在自己的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暗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凝聚成饱满的一滴,圆润地挂在指尖。他伸出滴血的手指,秦昭会意地托起他的手腕,将那滴血,稳稳地悬在步辇前方那片空无一物的沙地之上。
就在那滴血即将坠落沙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秦昭胸口如同烙铁炙烤!血玉符咒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红光并非散逸,而是瞬间聚成一道笔直的、只有秦昭能清晰感应到的光束,如同实质的光矛,狠狠刺向脚下方寸之地的沙面!
嗡——!
一声低沉到几乎令人心脏麻痹的共振闷响,毫无征兆地从地底深处传来!整个脚下的大地像是活了过来,发出沉闷的呻吟!平整的沙面肉眼可见地剧烈震动起来,细沙如同沸腾的水面剧烈跳动!萧战指尖那滴殷红的血珠,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仿佛重逾千斤,倏地脱离指腹,猛地加速砸向沙地中央某一点!
噗!
那滴血没入黄沙,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溅起半点沙尘,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那么诡异地消失了。
然而,消失的下一刻——
轰隆隆隆!!
仿佛沉睡的巨龙被惊醒!以那滴血消失的点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整片沙地,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地震,骤然撕裂开一条巨大而规则的缝隙!尘沙飞扬,地动山摇!众人立足不稳,惊叫着向后退去,唯有秦昭死死扶住萧战摇晃的步辇!
沙尘如瀑布般向两侧崩落、流淌!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机括轰鸣声,一座庞大的、覆盖着厚厚黄沙的巨型建筑,如同史前巨兽的脊背,缓缓从地底拔升而出!
沙尘簌簌落下。一座高达三丈、通体由整块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墨色玄武岩雕凿而成的陵门,赫然呈现在清冷月光之下!岁月的尘埃也无法掩盖岩石本身的沉凝与厚重,那是一种超越了寻常陵墓威严的、近乎神性的压迫感。陵门顶端,浮雕着一个狰狞而巨大的兽首——那兽双目怒凸,巨口大张,獠牙如刀锋交错,形态介于饕餮与穷奇之间,透着一股吞天噬地的暴戾气息,正是传说中的龙生九子之一,镇墓驱邪的神兽——睚眦(yá zì)!
巨大的门扉之上没有任何锁钥的痕迹,只有两个奇异的凹槽,并列镶嵌在那睚眦巨兽怒张的血盆大口之下。左边凹槽,形状赫然与秦昭胸前的血玉符咒一般无二!右边凹槽,则深幽如井,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月光如水,静静泼洒在漆黑的陵门上,更添几分肃杀与神秘。黄沙如同金色的溪流,还在不停地从门缝、凹槽以及那庞大的睚眦兽首上流淌下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拓跋烈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能塞进一个鸭蛋,脸上的轻视与怀疑早已被震撼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呆滞。他身后的凉国武士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盯着那凭空出现的巨门,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林墨和他的鹰眼卫则屏住了呼吸,如临大敌,火把的光芒照在冰冷的石门上,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唯有萧战,苍白疲惫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平静,以及一丝被强行压制的痛苦——刚才那滴鲜血似乎消耗了他本已微薄到极致的气力,他靠在软垫里,呼吸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散去,但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却又燃着两点奇异的、执着的光。秦昭紧握着他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指尖下传来的一丝不祥的微颤。
她从衣内取出那枚散发着温热气息的血玉符咒。温润的血玉此时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热感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红光在其内部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涌动。
秦昭深吸一口混杂着沙尘与冷意的空气,一步踏前,站在了那宏伟得令人窒息的陵门之前。面对那睚眦巨兽的狰狞怒视,她脸上毫无惧色,只有沉凝如铁的决绝。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将手中灼热发烫、红光炽盛的血玉符咒,稳稳地按进了左边那个与其形状完美契合的凹槽之中!
嗡——!
整扇陵门连同周围的大地都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尘封千年的枢纽被启动!
紧接着,如同呼应,又像是某种古老誓约的履行,萧战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再次抬起手。他的食指指尖刚刚划破的伤口再次渗出血珠。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指指向右边那个深幽如井的凹槽。
秦昭立刻上前,用自己的指尖托住他颤抖的腕骨,引导着那颗暗红的血珠,准确地滴落进右边的凹槽!
殷红的血,带着生命的热力,落入那无尽的幽暗之中。
滴答。
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落珠声。
却在下一刻,引发了天崩地裂般的轰鸣!
轰隆隆隆——咔!咔!咔咔咔!!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再次爆发!巨大到令人耳膜欲裂的岩石摩擦声从脚下、从陵门深处疯狂传来!那沉重得仿佛亘古不变的墨色玄武岩陵门,在那睚眦兽首的下方,两道笔直的裂缝从凹槽处骤然向下延伸!紧接着,整扇门扉沿着那道笔直的中缝,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睁开双眼,向内、向上,厚重而缓慢地自行升了起来!
沉重的石门摩擦着石轨,发出雷霆般滚滚不绝的轰鸣,在无边死寂的荒漠夜空中回荡,震得脚下的沙粒都在跳动!一股尘封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冰冷死寂、夹杂着硝石与腐朽气息的凛冽阴风,如同打开了通往九幽地狱的裂缝,猛地从门后汹涌而出!瞬间卷起秦昭的披风,带走篝火带来的所有暖意!扑灭了几支外围的火把!
尘灰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
当那沉重的轰鸣渐渐止歇,当扬起的沙尘慢慢平复,一道深不见底、斜斜向下延伸的宽阔墓道,如同一头洪荒巨兽张开的黑色食道,暴露在清冷而恐惧的月光之下,等待着吞噬一切敢于进入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