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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破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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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1】
距离“逃离校园”过去了一个春夏秋冬。
短短一年,李锦希从上网课到找实习,从李家村跑到烁鹏市。舍友们同样散落天涯海角,各奔东西。
张仙儿网课期间请家人帮忙挂机,跑去刘茉莉所在的桦发市,在口罩工厂做行政。据说因为肺炎疫情的影响,工厂订单成倍增加,张仙儿的工资跟着水涨船高。
林小爱做全职游戏主播,和家里人闹矛盾后,独自跑去西北方的石林市,又害怕遇到坏人,隔三差五在宿舍群里冒泡,每天发各市疫情情况。
刘茉莉开始着手家里的企业——直到离开校园,大家才得知,刘茉莉家里是做酒店生意的。疫情很快波及到桦发市,刘茉莉刚接手工作,压力倍增,在群里很少说话。
天边微亮,已有许多上班族在路上奔波。
从阴郁潮湿的握手楼走出,快步赶往地铁站,李锦希紧跟着前面的行人过斑马线,小心翼翼地躲避飞驰的电动车,在踏入地铁站口时缓了缓,一边疾行,一边操作手机打开健康码,排着队等待安检人员检查背包和健康码,然后捏着鼻子,在香水味、汗味、小笼包味、衣服闷干的腥味中,排队等待列车进站。
李锦希压紧了口罩,用力打了个哈欠。
虽然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但她已经在办公室坐了将近四个月,同时也在烁鹏市待了四个月。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张仙儿宁愿跑去其他城市打工,也不愿留在烁鹏市了。
大学期间,李锦希做过许多兼职,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这四个月坐在办公室,她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累,每天按部就班麻木地重复着。
好累。
李锦希微微侧身,看到玻璃里映照出自己耷拉下来的眼角。
两眼无光,微微驼背,穿着随意,和前后西装革履的人对比明显,一看就是刚毕业的穷学生。
因为这幅呆相看上去很好欺负,所以昨晚才会被巷子里的醉汉尾随骚扰吧。
李锦希有点厌恶玻璃里的自己的倒影,收起目光,压紧了口罩。
强光靠近,列车进站,排队的队伍开始骚动,李锦希提起精神,时刻准备挤入。车门打开的一瞬,车上的人还没下来,身后的人开始不管不顾地拥挤,李锦希被推搡着往前,第无数次地庆幸自己还没吃早餐。
好累。
列车上的味道更加复杂,嗅觉灵敏地捕捉到拥挤空间的所有气味。附着在衣物布料上的二手烟,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梅菜干味,有人的鞋子还没干就穿来上班,汗味,狐臭味,早餐味,香水味,换气扇运转吃力而散发出的灰尘味。
李锦希胃里翻江倒海,还没上班打卡,开始萎靡不振。
撑住,还有半个月。
八点二十分,李锦希从地铁刷卡出站,从闸口到大楼负二层,需要连续上两个扶手梯,然后再过大厦闸口,才能进入办公大楼。从地铁闸口开始,许多人已准备好争分夺秒,迈着小碎步互相赶超。
李锦希掏出实习工牌,刷卡过闸,进入大厦,电梯外已排成长龙,队伍扭成贪吃蛇,李锦希擦了擦汗,她从拥挤得喘不过气的地铁,闯入了富丽堂皇的大厦。
跟着队伍一点点挪动,终于在八点四十分进入电梯。她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又忘记买早餐了。
进入公司,摁指纹打卡,将斜挎包放在工位,习惯性打开手机,检查健康码,今天又要做核酸了。李锦希把工位左上角的日历划掉昨天的日期,然后走出办公室,准备下楼买早餐。
一踏出办公室,李锦希被一阵香味吸引,肚子咕噜一声。
是楼下快餐店的薯饼,香气四溢,土豆和黄油交织的香气盖过了打印机的油墨味。
小时候妈妈会带兄妹俩去“赶潮流”吃快餐,但食物仅限于玉米、芙蓉汤等健康食材。说来惭愧,她再过几天就22岁了,至今还没吃过薯饼,而且大学时学校太偏僻,周围十公里都没有卖薯饼的店,就算偶尔去市中心兼职,李锦希抠抠搜搜,总觉得以后一定能吃到。
李锦希偷偷深呼吸,喉咙微微滚动。
“你怎么总是来这么早?”那两个员工很诧异,“你们实习生不是九点到就行了吗?”
“是啊,我怕赶不上地铁。”
薯饼送入艳红的嘴唇,牙齿张合。那人嚼着薯饼,客气道,“吃早餐了吗?”
“还没。这好吃吗?”
李锦希下意识问了一嘴,面前两个同事很明显地愣住,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还、还行?”
“你没吃过?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没吃过?”
“嗯,没吃过。”
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吃不起金拱门的穷逼吗。
李锦希识趣地拿起水杯转身离开。从茶水间回来,李锦希打开电脑,从层层加密的文件夹里,检查自己的离职报告。
距离毕业答辩还有半个月。
今天下班要开始收拾出租屋的行李,回广州湾答辩,再继续换个城市找工作……这样算下来,半个月的时间应该够了。
李锦希反复斟酌离职信上的用词,从中汲取一丝上班的动力,检查无误后,拖进邮箱,点击发送。
终于有点盼头了。
李锦希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虚空长叹。
不想回家。
还能去哪?去其他城市?
李锦希有点走神,想到某个夏天,妈妈穿着深色长袍青衣,手持金色引磬,肃穆如松,在橙红袈裟的和尚之间,身影清癯挺拔。熏红了眼睛的黑西装舅舅恭敬地上香,巨大的炉鼎不断升腾烟雾,掺杂着金粉旋转向上,通往极乐,微风轻起,稀碎的香灰末四散飞舞,往金碧辉煌的寺庙各角里钻,像是在大白天飘了一场漫天飞雪。
“妈妈”。
李锦希曾经将她视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动力,如今李锦希一点儿也不想回家。
要奋斗,要努力,要赚钱,要拼搏。
我才不要像哥哥一样。
李锦希连续在心里催眠了好几遍,才有力气支起身体打开工作文件。
·
【2X22.09.20】
自从毕业证到手后,身边的一切都在加速。
李锦希睁开眼,看到昏黑的天花板,总感觉胸口憋闷,第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租房太仓促,为了省点房租,选了这个照不到阳光的大单间。
李锦希竭力起床,长发垂下,一缕缕头发黏在汗湿的脸颊上。
离开烁鹏市很久了,李锦希从烁鹏市的会计辗转到玉潭市当销售,又从玉潭市辗转到白象市当销售。
她飘荡过三个城市,如今躺在床上,根本想不通自己的职业生涯怎么会如此混乱。
收入确实高了很多,可是精神一直绷紧在断裂边缘。
她有点想念最初的烁鹏市,以及把脖子伸出窗外就能和对面亲到嘴的握手楼。
同样晒不到阳光,烁鹏市非常凉爽,街上的路人都很有素质,规规矩矩戴着口罩,烁鹏市的人不会随意吐痰,电瓶车不会闯红灯……
烁鹏是李锦希毕业后主动踏入的第一个城市,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刚毕业,起码在光鲜亮丽的大厦里坐着办公室吹空调,而不是在白象市举着电话捏着嗓子哄人成单。
昨天是李锦希最后一天做销售。彻底辞职后,李锦希感觉所有的力气都在内耗中被抽干,没有卸下重担的轻松,只有麻木。
这个选择真的对吗。
为了快速攒钱,为了……
闹钟响了第四次,李锦希翻身下床,看了一眼手机。早晨八点,该收拾行李了。
她撑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刺眼的白炽灯让她微微皱眉,李锦希往风扇里滴入几滴风油精,将风扇开到最大,呆坐在三袋行李面前。一袋被子,一袋春秋衣服,一袋冬夏衣服,随机用衣服包着一些迷你家电,方便邮寄。
可是,接下来去哪?
李锦希抱着膝盖发呆,视线在收拾干净的出租屋里转了一圈,停留在面前三个行李袋上。许久未发作的“字迹飞舞症”以另一种形式发作,眼前的三麻袋行李在扭曲着,忽大忽小,变成妈妈最近发来的文字。
爸妈卖掉了春花园小区的房子,完成了置换手续,准备从繁华的滨海市中心,搬到偏僻的半开发新区,当然了,户主上写着哥哥的名字。
黄梅在末尾不忘提醒李锦希:[记得回春花园收拾你的东西]
购置新家的钱来自于抛售原来的旧房子。
疫情期间,房市萧瑟,爸妈一直害怕房子卖不出去,不断降价,最终低价抛售给一个姓潘的邻村人。
那位大叔同样来自坪洲,据说来滨海市打工多年,儿子有心理疾病,所以潘大叔多年坚持打两份工,努力攒钱,想治好儿子的心病。李勇斌同情这位坡脚的大叔,自愿价格砍半——反正房市萧条,即使市中心的二手房价砍半,依旧能买得起偏僻区域的精装房。
李康时偷偷告诉李锦希,卖掉房子那天,爸爸笑得特别高兴。
他当然高兴了,不用和大哥二哥住同一个小区,也不用在楼下遇到奶奶,更不用担心走着走着,奶奶突然摇摇摆摆钻出来,追着李勇斌说“要不要喝奶”。
说起奶奶。
她去年又摔了一跤,大脑和身体各机能飞速退化,记忆退化到刚生完爸爸的那一年,见到大伯二伯就像见到空气,见到李勇斌就想掀起衣服喂奶,把本来就内向的李勇斌吓得不敢露面,出门买菜仿佛间谍出战,戴着夸张的帽子,穿着夸张的外套。
大姆频繁地请护工,薪资翻了两倍,没有护工愿意来——主要是护工们压不住跳脱的奶奶,照顾奶奶比照顾婴儿还要困难,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李老太拄着拐杖跑去哪儿了。上一秒将点燃的烟丢进垃圾桶,差点引起火灾,下一秒将大伯家里钥匙一扔,提起拐杖就往小区外面跑,类似情况,数不胜数。
找不到护工,照顾李老太的任务落到大姆肩上,大姆天天找二姆哭。
二姆的日子也很难过。
据李康时亲口说,二姆的宝贝儿子又在外头欠下百万债务。二伯还完债务后,先用分割财产的借口忽悠二姆领了离婚证,后来就搂着孕妇小三在春花园小区附近晃悠,若是李俊强再继续赌,二姆只能靠娘家帮她的宝贝儿子还债了。
春花园小区,从出生起就住进去的老房子,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即便李锦希经常看它不顺眼,难免对这间和自己出生时间一样年长的屋子感到唏嘘。
大家都活得好烂啊。
李锦希迷糊地想着,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撑着膝盖迅速起身,粗糙地洗漱,放在床上的手机响起,铃声响了几秒就静下来,紧接着是连续的消息提示。
又是妈妈。
自从离开坪洲后,黄梅对李锦希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李锦希不接黄梅的电话,李勇斌只会在天黑后给李锦希通话。
她不紧不慢地啃了一个苹果当早餐,洗干净手后,才听到消息提示的动静停止下来。
[妈:春花园那套房子,已经卖给潘叔叔,你房间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的,以后我和你爸会搬去李家村,不回滨海市]
[妈:给你哥在黑沙区买了房子,要来看看吗?]
[妈:妈妈给你发了这么多消息,你都不回一下的,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干什么?]
李锦希感到一阵厌烦。
要不去看看吧?
毕竟是自己的亲哥,李康时好像从来没做过伤害我的事,还喜欢搜罗各城市的小吃投喂。
思及此,李锦希对李康时的印象稍微好了一丝丝。她回头看了一眼,三大包行李静静地在大单间角落堆叠,显得空间有点拥挤。她简单收拾了随身物品,戴好口罩,检查核酸码,订了前往滨海市黑沙区的车票。
看一眼就好,看完就走。
·
滨海市黑沙区,黄金海岸小区。
李锦希到达小区楼下时,摘下口罩,感觉夜风呼呼往脸上刮。高高的小区散落着,每栋楼高达三十多层。放在市中心,只有葫芦大厦敢建这么高,李锦希环视一圈发现,附近的其他小区和办公大厦,基本都是超过二十层的高楼,抬眼看不到月亮。
大概是因为位置偏僻,或者楼盘比较新,李锦希独自在路上走了很久,一个人都没看到,除了刺眼的路灯,栋楼很少有亮着灯的窗户,黑漆漆的一大片。她很难想象出黑沙区热闹的样子,晚风穿过栋楼,发出呜呜的呼嚎,仿佛有鬼在叫。
走到小区大门,李锦希讶异地发现李康时等在大门口,而且看到自己好像还挺高兴的。他胖了不少,发际线往后移,有种大叔的气质。
“这么晚不安全,我出来接你。”
李锦希哦了一声,“爸妈呢?”
“在新家,”李康时压着声音,“这个小区没多少邻居,搞得我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了。”
兄妹两人在电梯里安静得像是陌生人。李锦希嗅到电梯里还未拆卸的防护层散发出的甲醛味,忍不住眉头紧皱。
小区质量堪忧。
“我在这边找个实习,以后应该就稳定在黑沙区了。”李康时打破沉默。
李锦希哦了一声,“那挺好,住得近。”
“我明天就开始上班了,以后就稳定下来。”
李锦希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想跟自己聊天,想了想说,“那挺好,很顺利。”
李康时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共同话题,电梯里再次沉默。
电梯升得好慢。
在难捱的沉默中,电梯停在十六层,打开了门。
这就是李康时的新家,装潢很新,家具也是新的。时间逼近半夜十二点,爸爸妈妈兴奋得睡不着觉,整一层只有角落某户大敞着门,李锦希一眼就看到爸妈在客厅聊天。
“终于把儿子的终身大事落定啦!”
黄梅开心地拍手,“等儿子找到工作,找女朋友,然后结婚,我们两个老人就可以抱孙子啦!”
李锦希在门外换鞋,一抬头,就看到李勇斌在抿着嘴微笑。他常年抽烟,满口烂牙全是黑黄黑黄的,像镶了满嘴玳瑁,所以笑起来总是谨慎地抿着嘴,不让人看到他满口烂牙。
“爸!妈!”李康时高兴道,“接到人了!”
李锦希想到哥哥在电梯里努力跟自己聊天的笨拙模样,忽然有点尴尬,面对许久未见的爸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会想我吗?
李锦希在门口踟蹰不前。
听到李康时的声音,黄梅才留意到门口的一对儿女,抬手高兴道:“李锦希,以后嫁个好老公,钓个金龟婿啊!叫你老公给你买一套房!”
李锦希刚冒头的一点温柔念想瞬间熄灭,冷下脸没说话。
见势头不对,李康时连忙打岔,“这么晚了,快点洗澡睡觉吧,爸妈你们也是,今晚睡觉,大家房间门都开着,让甲醛味散一散。”
·
一夜未眠。
即使开着房间门和房间窗户,李锦希依然感觉呼吸困难。甲醛味太重,而且房间实在太逼仄。
开发商实在狡猾,公摊面积三十多平,这里摊一下那里摊一点,李锦希所住的房间很小,塞下一张床、一个衣柜,空间非常勉强。
过道只能侧身通行,一旦打开衣柜,柜门就会刚刚好卡在床的边缘,必须得重新把衣柜门合上才可继续通行。这可能根本没有达到房间的标准,或者是房产销售将书房硬称为儿童房,李锦希刚好一米六,躺在床上,喘不过气。
雪白的天花板似乎在不断地变化,偶尔掉得很近,仿佛伸手能及,偶尔又飞得很远,仿佛有云层那么高。
李锦希在眩晕中越发精神,耳边想起窸窣碎语:
[她见到你的第一句还是嫁人……]
[李锦希……]
[她不要你……]
像是一群人在耳边说话。
李锦希眨了眨眼睛,干脆起身,听到房间外有洗漱的动静。她坐在床上听着,清晰地捕捉到李康时的动线。
盥洗台,阳台,客厅,鞋柜,厨房,然后说了一句“我出门了”,李康时打开大门,走出去,关门。
听到他出门,李锦希翻身下床,准备收拾快递。
李锦希没有回春花园小区,于是李康时将李锦希原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打包成大小不一的箱子,堆在阳台。
房间太窄,李锦希只能在阳台把快递打开,拆着拆着,快递箱不知不觉占据大半个阳台。
黄梅此时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阳台的李锦希,撇撇嘴:“真是霸道,人霸道,箱子霸道。”
“你能不能对我说句好话?”李锦希没忍住怒道,“见到我的第一句是让我嫁人,大早上的就开始损我?”
“说两句怎么了?”
黄梅突然被顶嘴,气得瞪大眼睛,“你看你哥那么辛苦,大早上就出门,上午的聚会还得请假去,下午去公司肯定又会被领导骂的。哎,老师退休的聚会不得不去,实习单位又不舍得请假,你哥真的很辛苦啊!哪像你,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也不接我电话!”
啧。
眼前对自己挑三拣四的妇女,脸上的刻薄让李锦希感到无比陌生。
李锦希从一堆快递箱中站了起来。
黄梅说着说着 ,眼眶发红,仿佛哥哥曾经打过的工、受过的苦,都是扎在她身上的刺,一边说着,一边抹眼泪。
“你哥哥左耳那个样子,找工作多难啊,做电话销售的时候天天被人骂,在烧烤店串肉的时候把自己熏得满身肉腥味,还扎穿了手掌……”
为什么——
李锦希沉默着听了半晌,眼前的景象忽然迅速扭曲变化,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揉皱眼前的玻璃纸,稀里哗啦碎成一片片。
她好像被浸在水里,呼吸变得困难,双眼变成鱼眼,看什么都有种模糊不清地水墙感,忽大忽小的;耳边的声音像是隔着空气墙,李锦希能看到妈妈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很难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觉得看到那张一张一合的嘴巴,心底的厌烦就在迅速飙升。
“你说的都是谁啊。”
旁边的李勇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小声地怒斥了什么。黄梅瞪了李勇斌一眼,嘴里反驳着什么。
李锦希的视线跟着挪到李勇斌脸上。
真神奇,爸爸居然会为我出头。
李锦希低着头,垂眸看自己不断颤抖的双手。不仅是手臂,连双脚、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我永远比不过那个该死的哥哥,我经历过的辛苦要被哥哥偷走。
去死,去死,去死。
窒息感扑面而来,李勇斌走近,轻轻碰了一下李锦希,李锦希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崩溃的嚎叫。
“去死啊——要么我去死,要么他去死!这样行了吗!”
李锦希跌跌撞撞地冲到李康时的房间门外,狠狠地砸门:“出来!给我出来!妈妈说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亲自告诉妈妈,这些工作,你有没有做过!哪怕一件工作,是不是你做的!给我出来!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
李锦希发狠地砸门,右手尾骨迅速肿痛起来,她毫无知觉似的,奋力砸门,如地震的巨响和不着调的吼叫在空间里交织着回荡。有人似乎从背后拦腰抱住李锦希,李锦希奋力挣扎,把李勇斌甩到一边。
李锦希砰砰砸门,砸得右拳肿痛发麻,喉咙有血腥味,砸得门框上的墙缝在哗啦啦掉灰。砸到意识回笼,李锦希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
赖床时,李锦希清楚地捕捉到哥哥的行动轨迹,这时候居然气得脑子一片空白,一定是失眠熬傻了脑子。
李康时一大早就出去上班了,他早就躲走了。
又是这样,他又跑了。
黄梅被李锦希毫无预兆的举动吓懵了,哆哆嗦嗦后退好几步,靠在客厅角落,试图唤回李锦希,吓得抱住自己:“别砸了!李锦希!新买的房子!你干什么啊!妈妈错了好不好……”
“叫什么叫!我听得见!我没聋!声高有理是吧!我声音比你尖!比你大声!你们是不是所有人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厕所洗澡,厕所灯开着门锁着,你们关我灯关我热水器,反而怪我不说话!我现在!站在你们面前说话,有人听到我说话吗!可以吗!可以让我说完吗!啊!”
李锦希发疯似的朝黄梅的方向吼回去,脸肿涨成猪肝色,吼得嗓子眼冒出血腥味,她不甘地用力以脑袋撞击哥哥的房间门,撞了几下,忽然喘息着冷静下来。
他又逃了——
他居然如此幸运,每次都这么幸运,他为什么可以如此幸运?
被伯父们合力送进了比自己还好的初中,被伯父和什么阿伟叔叔合力送进了比自己还好的高中。
许多细节一旦回想起来,连呼吸都变得痛苦万分。校园开放日的绘画奖,放在爸爸眼里也是不值一提的,就是这样没有情商的爸爸,刚才为李锦希辩驳了几句,试图压住发狂失控的李锦希。
李锦希就着脑袋倚在房门上的诡异姿势,扭头看向客厅颤抖不止的黄梅,声音喑哑。
“这全是我经历过的事,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痛苦套用在哥哥身上,你这么讨厌我吗?”
“我、我记错了……”黄梅勉强挤出声音。
“是你邀请我一起去小公园玩,是我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和你分享我大学期间寒暑假打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不打掉我!一次打不掉就打第二次第三次!你们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为什么没有人帮我说句话!小时候我被李俊强骚扰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说句话!为什么我被欺负的时候,被打的人是我!该闭嘴的人是我!为什么!”
等等。
我怎么说出来了。
我怎么敢的。
李锦希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有一只粗糙的手放在李锦希肩膀上。
“对不起,李锦希对不起……”
李勇斌说着,发出压抑的抽噎。
李锦希将肩膀上的手甩掉,没有回头看爸爸,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缩在客厅的黄梅。黄梅满脸惊恐,眼神像是在看怪物。她轻易解读妈妈恐惧之余的不解:从小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一眼扫过去,李锦希才发现,黄梅鬓角又白了好几分,皮肤被李家村的风吹得黝黑,常年吃素缺失蛋白质的脸上凹陷下去,显得营养不良,又有些精神奕奕。
她一回头,发现李勇斌也一样。跟着黄梅吃素的这些年,脸上皱纹深了很多,惊恐难过的表情让他们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组合在一起有种诡异的恐怖感,变得不像记忆里的父母,两张脸在李锦希眼里不断放大缩小并且扭曲变化,像是吸□□气神的妖精。
原来他们快老了啊。
李锦希揉了揉额头,后知后觉地发现右手尾指的骨头肿了起来。
该死的精装房,甲醛这么丑,居然用质量不错的门板软装,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
一顿发狂后,李锦希大步在客厅里来回走,努力平息,可是这点空间根本不够喘气,于是李锦希咬着拇指大步走到阳台。
她低头一看,头晕目眩,身后紧盯着李锦希的两人吓得相继呼唤着李锦希的名字。
从如此高的距离往下观望,看不到一楼草坪灌木的一花一草,只觉得眩晕失重,扒在扶手栏杆边的双手在不断颤抖着。
陈珍珠跳楼的时候肯定很害怕。
李锦希呼吸道阳台的空气,冷静下来。
凭什么是我死?
我要活得最好。
我要他们以后嫉妒我过得好。
耳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幻听。
[李锦希……]
[妈妈抛弃你的速度超乎想象。]
[你早有预感,只是不愿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