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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减量的药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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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的天空是洗过般的浅灰蓝色,几缕薄云懒散地飘着。阳光不算强烈,带着初秋特有的、干净的凉意,洒在街道上。空气里残留着昨夜暴雨冲刷后的清新,混合着行道树叶片微涩的湿气。路眠独自一人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干燥的人行道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替前行的脚尖上,浅栗色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领口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下巴,像一层脆弱的盔甲,试图隔绝外界所有可能的注视。
裤袋里,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空药瓶轮廓,清晰地硌着他的大腿外侧,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时刻提醒着咖啡店里那场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姐姐电话里那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和家的召唤,仿佛还在耳边,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他身体的每一寸。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近乎本能的对“正常”的微弱渴望,机械地朝着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地方移动。
医院的空气永远是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某种无形焦虑的复杂气息。路眠挂完号,坐在精神科诊室外冰凉的金属长椅上,身体微微弓着,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药瓶冰凉的塑料表面。周围是低声交谈的病人和家属,压抑的咳嗽声,护士站传来的模糊广播声……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把自己缩在连帽卫衣的阴影里,像一只试图缩回壳内的蚌,只留下一双低垂的、空洞的浅褐色眼瞳,倒映着光洁地砖上模糊的人影。
“路眠。”
叫号屏上跳出了他的名字,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响起。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脚步有些拖沓地走向诊室。推开那扇沉重的、贴着磨砂玻璃的门,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
诊室里光线明亮。穿着白大褂的赵医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中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他面前摊开着路眠厚厚的病历本。
“来了?坐。” 赵医生抬起头,目光在路眠苍白的脸色、低垂的眼睫和明显萎靡的精神状态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路眠沉默地坐下,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棵被风压弯的芦苇。
“最近感觉怎么样?” 赵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声音平稳温和,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关切,“药按时吃了吗?情绪、睡眠,有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目光落在路眠紧紧抓着口袋的手上,那姿势透露出一种本能的紧张和防备。
路眠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轻得像蚊蚋:“……药……吃完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颤抖,“……昨天……在咖啡店……很难受……药……弄丢了……”
他没有描述咖啡店的具体崩溃场景,只是用“很难受”和“弄丢了”几个简单的词,概括了那场毁灭性的风暴。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无法启齿细节,更无法面对医生可能的追问。他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得更紧,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空气里。
赵医生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讶,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沉默和破碎的表达。他从路眠低垂的头、紧绷的肩膀和嘶哑的声音里,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些信息。
“嗯。” 赵医生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和。他拿起路眠的病历本,翻到最新的记录页,手指在记录他用药情况的几行字上滑动着。“盐酸帕罗西汀……20mg,每天一次……吃了快三个月了……” 他一边看,一边低声自语般地说着。
诊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路眠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等待着。等待医生的责备?等待新的处方?等待更重的药量?他不知道。巨大的不安和那空药瓶带来的冰冷恐惧,像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赵医生放下病历本,目光重新落回路眠低垂的头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慎重:
“路眠,” 他叫了他的名字,语气认真,“从你确诊到现在,坚持服药快三个月了。虽然过程有反复,但从整体病程来看,结合你之前的情况描述,以及这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次‘难受’后,你还能自己主动来复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主动来复诊?他从未想过这个行为本身会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害怕没有药的日子,害怕再次跌入那片黑暗的深渊。这也能算是……信号吗?
赵医生没有等待他的回应,继续说道:“药物是重要的支撑,但长期稳定在一个剂量,身体可能会产生耐受性,效果也会打折扣。而且,你的体重偏轻,代谢可能和之前不同。”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专业的考量,“我的建议是,我们可以尝试……适当减少一点药量。”
减……减少药量?!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路眠混乱的意识里炸开!他猛地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巨大的恐惧而骤然放大!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赵医生平静的脸!
减少药量?!怎么可能?!那点药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他对抗体内那头疯狂怪兽的唯一武器!吃了三个月才勉强维持住这点摇摇欲坠的平衡,现在……现在医生竟然说要减少?!咖啡店那场崩溃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那种被黑暗彻底吞噬、灵魂被撕碎的灭顶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收紧!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
巨大的恐慌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双手在口袋里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变形的空药瓶棱角硌得他生疼!他张着嘴,想说什么,想尖叫,想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赵医生显然预料到了路眠的剧烈反应。他没有被这激烈的情绪波动吓到,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沉稳的平静。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轻轻放在桌面上,目光坦然而坚定地迎向路眠那双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路眠混乱的喘息:
“别紧张,听我说完。”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这不是突然停药,也不是冒险。是‘尝试’减量,并且是‘适当’的减量。从20mg减到15mg,每天一次,这个幅度很小,对大多数人来说,身体是可以平稳过渡的。”
他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递着信息:“减量不代表不需要药物了,更不代表你好了。它更像是一种试探,看看你的身体和情绪在稍微低一点的药物浓度下,是否也能保持相对的稳定。这本身也是一种治疗策略,是为了找到对你而言更合适、更可持续的维持剂量。”
赵医生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着路眠惊魂未定的脸,加重了语气,强调道:“记住,这只是一个‘尝试’。我会给你开好新的处方。如果你在减量期间,感觉情绪明显低落,或者出现之前那种难以控制的焦虑、失眠、或者……‘很难受’的感觉,” 他用了路眠刚才的表述,“记住,立刻回来找我!不要犹豫!我们可以随时把药量加回去!这完全没问题!明白吗?”
“随时……加回去?” 路眠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恐惧。那双盛满惊惧的眼睛里,似乎因为这句话,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动摇。像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渺茫的、可以退回原地的可能性。
“对,随时。” 赵医生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你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指标。感觉不好,我们立刻回调。这很正常,也是治疗的一部分。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拿起笔,开始在处方笺上快速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减量后,注意观察自己的情绪变化、睡眠情况、食欲……有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随时联系我,或者直接过来。”
他将写好的处方撕下来,递向路眠。处方笺上清晰地打印着“盐酸帕罗西汀片 15mg 28片”。
路眠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仿佛那不是一张处方,而是一张决定他命运的生死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上面那个“15mg”的数字,浅褐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减半?这小小的白色药片,减半之后,还能挡住那片冰冷的黑暗吗?
赵医生看着路眠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只是治疗过程中的一个小调整。回去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尽量……保持规律的生活。有任何情况,记得我说的,立刻联系我。”
路眠低着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处方笺那个“15mg”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喉咙里含糊地滚出一个音节:“……嗯。”
他紧紧攥着那张处方笺,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皱。然后,他像逃也似的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甚至没有再看赵医生一眼,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出了诊室。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路眠拿着处方,像握着一块烫手的烙铁,脚步虚浮地走向缴费窗口。排队,缴费,冰冷的机器吐出收据。然后,他走向药房窗口。
药房窗口明亮的灯光下,穿着白大褂的药剂师面无表情地接过处方和缴费单,在电脑上操作着。路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用卫衣的帽子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脸,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盐酸帕罗西汀片,15mg一盒。” 药剂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将一个小小的、印着熟悉药厂标志的白色药盒和一个装着说明书的塑料袋从窗口推了出来。
路眠几乎是抢也似的抓起药盒和袋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药盒外壳,那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他迅速将东西塞进卫衣宽大的口袋里,像藏匿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忙地逃离了药房窗口,逃离了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大楼。
重新站在医院外有些刺眼的阳光下,路眠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微凉的空气。口袋里,那个小小的、装着减半药量的药盒,清晰地硌着他的腰侧。它不像之前的药瓶那样冰冷绝望,却带着一种全新的、巨大的、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隔着塑料袋,紧紧攥住了那个崭新的药盒。指尖能感受到里面药片坚硬的棱角。一盒,二十八片,十五毫克。不再是二十毫克。不再是“满”的。
他攥得很紧,仿佛要将那盒药连同那份减半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一起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驱不散眼底那片深沉的阴翳。他低着头,像一抹融入城市背景的灰色影子,抱着那袋减半的“星光”,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