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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声的守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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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TFC基地的休息室,像一艘沉入深海的潜艇,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层层包裹。白日里训练区传来的激烈键盘敲击声、甚至鼠标垫被无意识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队友间的战术呼喊,此刻都已彻底消弭。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是挂在墙角的钟秒钟不知疲倦的转着,以及中央空调系统持续送风时发出的、低沉而恒定的嗡鸣,这声音反而衬得空间愈发空旷和寂静。
沈辞将自己深深陷进靠墙的那张单人软椅里,厚重的绒布面料吸收了他身体的大部分轮廓,仿佛真要将他自己嵌入那片由家具和阴影构筑的庇护所。他曲着腿,下巴几乎抵在膝盖上。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他所在角落的阴影勾勒得更加浓重。
在这片昏暗中,唯一刺眼的光源来自他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光线,像一盏又一盏的闪光灯,直直打在他脸上,将他连日高强度训练积累的疲惫,以及此刻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无法抑制泛起的满眼红血丝,都照得清清楚楚,无处遁形。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机械地滑动着,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固执。屏幕上,赫然是TFC电子竞技俱乐部官方微博几个小时前发布的那条官宣博文——
【TFC战队新赛季阵容调整公告:欢迎射手位选手沈辞(ID: TFC-Ci)正式加盟!携手并进,迎接新挑战!】
配图是他穿着崭新TFC队服的定妆照,修图师精心处理过的笑容显得标准却有些空洞。而下方实时滚动的评论区,早已沦为一个沸腾的、充满恶意与负面情绪的漩涡。
“[关系户] 实锤了!查遍青训营都没这号人,空降得离谱!”
“[拖后腿]预定,看那细胳膊细腿,别被打野一抓就崩。”
“[不配]和贺队搭档好吧?贺神带不动这种新人,心疼我言队。”
“[太子]爷驾到,通通闪开!TFC传统艺能,老将给新人让位咯!”
“这颜值也能打职业?怕不是靠脸上位的吧?(狗头)”
“[赶紧退役]别浪费大家时间,看着就晦气。”
“赌一个赛季内原形毕露,[滚出TFC]!”
类似的字眼,恶毒的揣测,肆无忌惮的嘲讽,如同永不停歇的弹幕,一条接一条地刷过。每一条评论都像一根冰冷坚硬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他知道不该看,理智在脑中疯狂叫嚣着关闭这个页面,但某种病态的冲动,一种想要确认自己究竟有多“不堪入目”,驱使着他的手指不断下滑,仿佛在无底的深渊边缘探身张望,主动迎接更多精神上的凌迟。呼吸因此而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吐着粘稠的液体,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闷痛感一阵强过一阵,连带着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痛起来。
就在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在冰冷的屏幕上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玻璃面板捏出裂痕,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准备再次向下滑动,去承受更多、更深的伤害时。
一只温热而干燥的手掌,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轻轻覆上了他冰凉彻骨的手腕。
那触感来得太突然,与周遭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沈辞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动物,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仓皇地聚焦。
贺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旁。男人似乎是刚从楼下的战术复盘室出来,身上还带着训练室特有的、混合着浓咖啡、电竞椅皮革以及设备散热器的淡淡气味。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惯常的平静,甚至有些疏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休息室昏黄的光线下,却像是能穿透一切表象,清晰地倒映出沈辞此刻所有的不安与无助。
贺言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沈辞手机屏幕上那些不断滚动的、不堪入目的字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辞身上——这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年,此刻像极了受惊的仓鼠,把自己紧紧团在软椅角落,连呼吸都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仿佛随时准备逃离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然后,他动了。
另一只空闲的手抬起,食指的指腹精准无误地按在手机屏幕的最顶端,向下一划——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迟疑或犹豫,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决绝。
紧接着,指尖轻点侧键,“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将屏幕上所有的喧嚣、揣测、恶意与伤害,彻底锁死在一片虚无的、令人心安的黑暗之中。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重新回归了它应有的寂静。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别再看了。”
贺言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长时间说话和分析战术后的微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然而,这声音里却没有包含任何疑问,没有“你怎么了”的探寻;没有任何责备,没有“你怎么这么脆弱”的指责;更没有那些空洞而无力的安慰。他只是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和一个已经替他做出的、保护性的决定。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从沈辞那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松脱的手中,拿过了那只仿佛承载了无数负面能量、带着“毒素”的手机。他没有多看它一眼,只是随手将它放进了自己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TFC队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动作流畅得像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走向几步之外的饮水机。按下按钮,温热的水流注入干净的玻璃杯,发出哗啦的轻响。他接了大半杯,然后折返,将杯子递到沈辞面前。杯壁上升腾起缕缕稀薄的白气。
沈辞愣愣地看着那杯水,大脑似乎因为情绪的过度消耗而有些宕机。他记得很清楚,贺言有轻微的洁癖,对自己的私人物品界限划分明确,从不与人混用水杯,甚至很少直接触碰别人开封过的饮料。可此刻,这个递水的动作,这个为他接水的行为,却做得如此理所当然,自然到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空里,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喝点水。”贺言开口,目光几不可察地、飞快地掠过沈辞微微泛红、湿润的眼角,随即迅速地移开,落在了旁边一张空置的、蒙着灰色布罩的椅背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对视,给了他一个可以稍微整理崩溃情绪、保留最后一点体面的私人空间。“明天下午约了和SY的训练赛,很重要。需要保持状态。”
沈辞迟疑地、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玻璃杯。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贺言的指节。那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持续的电流,顺着沈辞冰凉的指尖悄然蔓延,无声无息地熨帖着他那因为紧绷、愤怒和委屈而几乎要断裂的神经。他低下头,将嘴唇凑近杯沿,小口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抿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稍稍驱散了那阵顽固的、堵在喉头的硬块般的哽噎感。
贺言没有再说话。
他也没有离开。
他只是在旁边另一张样式相同的软椅上坐了下来,身体放松地靠进椅背,然后伸手拿过了之前随手搁在旁边小圆桌上的黑色硬壳战术本。他翻开本子,就着休息室昏暗而温暖的壁灯光线,垂眸安静地翻阅起来。厚实的纸张在他指间摩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在这片被刻意营造出的静谧空间里,这声音非但不显得嘈杂,反而成了一种稳定、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巧妙地填补了寂静带来的空虚感。
他没有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没有追问他情绪崩溃的具体缘由,甚至没有投来过多探究的目光。他只是在那里,以一种沉默却无比坚实的姿态,存在着,陪伴着。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沉默的山峦,用他独特的方式,为沈辞构筑起一道无形却足够强大的屏障,将外界的风雨、网络的暴力、所有的恶意与不怀好意,都暂时性地、牢固地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由灯光和安静笼罩的角落之外。
沈辞偷偷地、幅度极小地抬起眼,视线穿过自己低垂的眼睫,看向身旁的贺言。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出男人清晰利落的侧脸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的神情是那样专注而冷静,仿佛手中那本写满数据和符号的战术本,就是此刻世界的全部。
看着这样的贺言,沈辞混乱而痛苦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断续的画面:
是前几天的高强度训练赛中,他因为急于证明自己,走位过于冒进,被对手抓住机会一套连招打残,耳麦里瞬间传来贺言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卖我,你走。” 没有丝毫犹豫。
是某次他自己加练到深夜,因为一个操作反复失误而烦躁得想要砸键盘时,贺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休息十分钟,手腕要紧。”
是更早之前,他刚入队不久,在一次队内复盘会议上,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训练赛失利,被分析师点名批评时,贺言打断了分析师的滔滔不绝,指着录像的某一帧,客观地说:“这里视野缺失是团队问题,不能全怪他。”
……
原来,有些守护,并非一定要轰轰烈烈,诉诸于口。
它可能只是一个在你即将被深渊吞噬时,果断伸来、切断你与痛苦源连接的动作;一杯在你身心俱疲、喉咙哽咽时,适时递上的、温度刚好的温水;或者,就仅仅是像现在这样,在你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不问缘由,不言不语,却坚定地留在你身边,用沉默的陪伴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的同在。
沈辞不自觉地收拢手指,更紧地握住了手中那只玻璃杯。杯壁上的余温持续地传递到他的掌心,那温度并不滚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渗透般的力量。他感觉心底那片因为铺天盖地的恶意而被冰封的阴霾与绝望,似乎被这无声而持续的暖意,悄然撬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正尝试着穿透那裂缝,艰难地照射进来。
他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浊气都置换出去。然后,他抬起手臂,将杯中剩余的温度正好的水,一饮而尽。
水流带着决心,滚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网络世界的喧嚣也从未停歇。
但在这个凌晨的休息室里,一场无声的守护,已然完成。它抚平了尖锐的刺痛,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为一个几近破碎的灵魂,暂时撑起了一片可以喘息和自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