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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桃之夭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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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城,芳台街,三月阳春,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成排的桃树成林,枝头挤挤挨挨的花朵热烈地盛开,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粉红色的云雾,教人联想到古代山水花鸟画的风流写意,深浅不一的粉色花朵点染在翠绿的叶片间,风吹过,带起一片零落花雨。
人流如织,行人的影子在道路上重叠交错,嘈杂的交谈声、摊贩的叫卖声、稚龄孩童的打闹嬉戏声,各色人声混杂在一处,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悠悠羌笛声,共同汇聚成此间喧闹沸腾的景象。
不时可见神态亲昵的恋人互相依偎,眼神带着遮掩不住的甜蜜,悄声细语地彼此说着话,并肩漫步在桃花树下。
知机的摊贩早早在自家织就了桃花香囊,趁此时节拿来摆摊贩卖,淡雅的布料上陈列着色泽鲜艳的香囊,花式繁多,惹得来来往往经过的女客投来喜爱的视线,多有人驻足挑选。
金杰站在树旁,烦躁地抬起手腕,看了眼石英表上的时间。青年相貌堂堂,头发向后梳去,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笔挺西装,打着雅致的领结,看上去是个成熟体面的成年人。
片刻前,他的女友说要去前面的摊位看看,金杰看了眼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随口拒绝了女友的邀请,独自在外面等待。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在春日花期来到芳台街,游览桃花十里的盛景,风光再美丽,一遍遍反复看也会感到无趣,更何况金杰向来对什么花啊草的不感兴趣。
谈情说爱,自然比看这鸟风景有趣。
金杰百无聊赖地瞥了眼开满桃花的树枝,移开目光,在人群里四处扫视,饶有兴致地观察往来经过的年轻男女,以一种仿佛挑选货架上商品的挑剔眼光上下打量。
蓦地,他的目光定住了。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立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眼珠乌黑如墨,神色冷淡地垂着眼,短发的发尾搭在光泽细腻如玉的后颈,莹润的耳垂半掩在发间。
金杰向来觉得,桃花是一种过于俗艳的花。花瓣色泽近乎浓烈,一簇簇花朵挤在枝干上,开得太盛,不够含蓄,更谈不上雅致。
然而眼前这人站在开满桃花的枝叶旁,愣是衬托得俗气的花枝都变得美丽绝伦,显出秀美非凡的姿态,恍如置身仙境,又像是行走在深山野林,乍然撞见了山野间的精灵鬼魅。
金杰的双眸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猩红的光泽,视线扫过香囊摊位前拥挤的人群,推了推眼镜的鼻托,单手插在裤兜里,状若不经意地向孤身一人的年轻人走去。
越是接近,金杰的脑子里越是容不下多余的念头。掩藏在镜片后的贪婪目光,仿佛吞吃般寸寸扫过年轻人素净如玉的脸孔,面上惯性扬起充满亲和力的笑容,风度翩翩地朝年轻人伸出手:“你好,我是阿杰。”
“请原谅我的冒犯,如此良辰美景,一个人独自欣赏,实在是令人寂寞的憾事。”金杰颇有绅士气质地扬起手,露出仿佛同样失落的神色,“不知可否容许在下陪伴身边,共同游览这春日桃花的无边胜景?”
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转过脸,乌黑的眼瞳宛如望不见底的深渊,含着似有若无的嘲弄,轻慢地瞄了眼金杰噙着温柔笑意的脸庞。
“……你是一个人来赏花么?”年轻人的衣角在风里振起,淡粉色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膀,额发,做着无声而甜美的装饰。
“是啊,出门前我还在感叹运气不佳,只能独身赏景。”金杰双眸萦绕脉脉情意,意有所指地感叹道:“谁料到竟是我误会了,今天才是好运气光顾我的时候,竟能有幸遇见您这样的美人。”
他对上年轻人的视线,眼底浮现出猩红色的光芒,迫不及待地默数时间,内心升起即将得手的畅快感,手掌跃跃欲出,只等年轻人主动扑进他的怀抱。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金杰的额头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液,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神像是看到了不自量力的虫豸,丝毫没有变得炽热的迹象。
“怎、怎么会,不对,这不可能,你到底是……”向来无往不胜的伎俩忽然失去了作用,金杰瞪着年轻人容貌灿烈如骄阳的脸孔,直觉不妙地退后了一步。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年轻人单薄的身躯,看起来实在不具备任何威胁性,令人下意识产生柔弱而引起保护欲的联想。
金杰怀揣着强烈的期待,希望只是自己突然发挥失常,没有正常用出异魔大人赐予的能力,他在心底急急地呼唤着异魔的降临,报出一桩桩丰厚的献祭,往常随时都能响应他请求的异魔像是不存在一样,感受不到丝毫联系。
耳边传来年轻人清越如玉石撞击的音色,慢悠悠道: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哦。”
金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只见年轻人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仿佛彻底失去兴趣似的,别开视线,望向远处人潮拥挤的方向。
“那么喜欢许诺的话,就去实现你的诺言。只有桃花可看,未免有点单调呢。”
金杰的眼珠在眼眶里惊恐地转动,不过片刻功夫,畏惧的神情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摆出平常的神情。男人僵硬地转过身,手脚关节处仿佛锈蚀的木偶,步伐迟滞地朝不远处的摊位走去,刚开始的脚步显得格外不自然,随着他迈出数步,越走越接近他真实的步态,看不出什么异常。
外表靓丽的女郎终于买到了心仪的礼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理了理蓬乱的衣领,抬眼看到正向她走去的金杰,开心地扬起手臂,朝恋人招了招手。
金杰的唇角扯起,展露出深情款款的面貌。
在她身旁,扎着清爽高马尾的青年皱着眉头,手里握着两个样式精巧的桃花香囊,身影悄然晃动,灵活地闪出了再度围拢的队伍。
朝夕的眼眸浮起笑意,步履轻盈地朝庚宁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香囊,扬眉笑道:“谢啦。”
庚宁不太自然地别开眼,挠了挠脸颊,手指握紧了另一个香囊。口袋里的异魔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噗忸”“噗忸”地叫唤起来。
他跟随在朝夕身后,隔着一步距离,走向连绵成一片的粉红色云雾深处。
桃花片片飘落,飘过行人匆匆的身影,落在青石板路上,被踩踏成污浊的碎末。
从上空俯视,黑压压的人群仿佛由无数个不同轨迹的点组成,点与点互相汇聚又分散,时而停驻在某处,时而加快流速,如捉摸不定的浪潮,扑向迥异的方位。
与朝夕和庚宁二人相反的方向,女郎挽起金杰的手臂,边朝前走着,边兴致勃勃地将香囊举起,展示给男友看针线勾勒出的花纹。
金杰握住了她的手,女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讶异道:“唔,你的手好冷!”
没等她继续抱怨,金杰温柔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彬彬有礼地低下头,俯身在她耳畔,说出曾说过无数遍的甜蜜爱语。
“我爱你。”
“咦、咦,怎么突然……好啦,我也爱你哦。”女郎甜滋滋地伸手去拉金杰的手臂。
奇怪的是,金杰并没有就此止住,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向她告白,一声叠着一声,语气分外真挚,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令女郎动心。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好好,我知道了,”女郎注意到行人投来的注目,有些羞涩地捂住面颊,“我们回去再说啦,不用一直告诉我的,我相信你。”
“……我的心只属于你。”
男人深情的笑容像一张拔不下来的面具,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迎着女郎惊诧的注视,缓缓单膝跪在了地上。
下一秒,当着女郎的面,男人的手掌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道,像切入豆腐的热刀,猛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转瞬破开皮肉和肋骨,在血肉横飞间,掏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男人双手捧着硕大的心脏,仿佛连己身都不曾预见到这诡异的发展,心脏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犹在指掌间生机勃勃地跳动。
男人高高地举起手,将手中起伏的心脏,如同向神明献祭的信徒,虔诚地展示给呆若木鸡的女郎。
刺目的鲜血飞溅到半空,沾污了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春风吹拂过游人的肩头,一只手伸了出来,接住半空悠悠飘落的淡粉色花瓣,拈起一片,仿若怜惜地含在齿间。
约莫数百米之外,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刺耳得近乎破音的尖叫,像是乍然瞥见了难以置信的可怖景象,被惊吓到了极致。庚宁警觉地皱起眉头,正欲回过身查看,余光注意到朝夕的举动,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侧头向朝夕看去。
遥遥传来略微沙哑的羌笛声,兀自吹奏着如泣如诉的曲调。
朝夕噙着花瓣,眉眼比桃花更加秀丽,曼声念道:
“桃花树下,应当有情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