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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初入桑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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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李伯穿行于依山势而建的木屋竹寮之间,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木材晒裂的微响,远处操练的呼喝,以及灶间飘出的鱼粥香气,扑面而来。
片刻,她被引至寨子东南角一处背风向阳的一间木屋。
相邻的数十户人家,见李伯领着柳弃月在这住下,寒暄一番,知晓柳弃月乃大当家的旧友,是有要事才跋山涉水奔赴桑塔来寻他时,每个人的面上都多了两分热忱,可见与章宥修关系匪浅。
李伯向众人吩咐好生招待柳弃月,但她亦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正欲婉拒。
可王大嫂径直回房中拿来吃食塞到她手上,而后其他人陆陆续续地都送来一些物品,有换洗的衣裳,有蜡烛,还有打水的壶。堵得柳弃月无法再行推辞之意,只好连连道谢,对他们的关照感念于心。
春晖明光千丈,桑塔沐浴其中,生气渐渐取代了夜间的宁和静谧。
她没想到,风餐露宿这些日子,竟是在这海盗窝里的一夜,睡的最为安然。与章宥修虽是相逢知己,要论真知了解,却是不多。
缘法之妙,不可明说。
次日晨起,枝叶葳蕤繁茂,郁葱有致疏落桑塔寨中各处。
柳弃月在寨中四处观察行走,想要寻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为桑塔出一份力。
起先,众人纷纷搪塞推脱,声称不需要柳弃月干什么,让她好生歇着,或是在寨中到处转转,她单薄的身子骨若是垮了,他们难以担待。
但她言辞凿凿,语气果决,“若是如此,平白无故享受着你们的恩惠,阿月定会日夜辗转,万万不能安心暂住在桑塔,倒不如离去,寻个沿岸驿栈小住。”
大伙哑口无言,只好让她帮忙。初来对这些渔事,她虽生在泉州,却多有不通。可在吃苦受累这一遭,却是让人无以诟病,已是舍了那千金小姐的仪态。
见她这般和光同尘,渐渐地,旁人与她的那分疏离也淡了下去。
没几日,暮色临近,柳弃月正于海岸吹风,万般思绪涌动,伴着潮落之意。突见,海边数十孩童追逐嬉戏,他们都是桑塔里的海寇后人,一边笑闹,口吐秽语,一边你追我赶的,举止尽是粗野。
然端看他们的发髻,早该到了明学之年。然柳弃月也明白,普通的农户人家,是上不了私塾开蒙的。
那些孩子自然也留意到了阿月的存在,嬉笑着在她身边环绕,于他们而言,柳弃月生的白净,细皮骄矜,一看就与寨子里的女子不同。
她悄然走近,拣了根光滑的树枝,蹲在湿润的沙滩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桑”字。
孩童们渐渐被吸引,围拢过来,好奇地瞪着沙上的字迹。
“你画的是什么?”一个胆子稍大的孩子问道,脸上还沾着泥痕。
弃月微微一笑,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泥,温言道:“这不是画,是字,是桑塔的‘桑’。”
孩子们全都一下子围拢过来,好奇地盯着那陌生的符号,有了人打头,便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字?像寨子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牌子上面的吗?”
“怎么写出来的?”
“再写一个!再写一个!”
面对那一双双清澈却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柳弃月嫣然应下,手中的树枝再次在沙上一笔一划落下:“好,再写一个。看,这是‘月’,晚上挂在天上,又大又亮的那个,有时候圆圆的,有时候弯弯的。”
孩童们眼神懵懂,却又觉得新鲜有趣,不断问柳弃月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又好奇地问章宥修的名字怎么写。
“为什么要知道大当家的名字怎么写啊?”柳弃月疑惑。
一个性子跳脱的孩子忙站起来答:“我知道!因为爹爹说,跟着大当家有肉吃!”柳弃月不禁噗呲一笑,见眼前这群孩童仔仔细细在地上模仿她写的字,忽然心生一计,便同李伯和孩子的父母商议,让寨中尚未启蒙的孩子跟着柳弃月学写字。
寨中众人一听,随即欣然答应。可他们的想法更为纯粹,大当家为何能做大,能文能武才能行走江湖,有一番成就。
柳弃月知道这是他们已惯然的生活方式,如果这样过的安然,她也不欲辩解。哪怕出发点不同,但能让孩子们识字,对他们未来却是个益处。
不消两日,柳先生就走马上任了。虽说这上任之地只是临时搭建起的一座草屋,可弃月玲珑心思,单是简单的贝壳装饰,洁净的木桌椅,就足以袅袅入画。
与桑塔里的旁处,截然不同。不说那些孩子,就连孩子的父母在靠近草屋时,也变得收了声,拘谨几分。
那是对教养的尊重。
稚嫩的读书声为这海盗寨子的剽悍平添了独特的书卷气,柳弃月看着那些在沙地上认真描摹的孩子,看着寨中人为生计忙碌却彼此照应的身影,心头那层关于“海盗”的成见,如春阳下的薄冰,渐渐消融。
她也从李伯那打听到此间海盗,多为沿海赤贫渔户、盐民,或被贪官污吏、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命人。他们或是奔逃,或是没了祖业,群聚于此也只为糊口,倒是大当家的,别看年纪轻轻,却极有头脑,建造桑塔寨,四周都有防护装置,他们能在此安居,所求不过一线生机。
柳弃月经此一难,自是懂了章宥修此人在这里的分量。
他们的刀锋,多数指向的皆是那些满载民脂民膏,为富不仁的巨贾商船或者官船。杀富济贫,不失为仁侠。
事实也如李伯口中所说,柳弃月亲眼瞧见,出海归来的汉子们满载而归的金银财帛甚少。反倒是稻米、布匹和药材,甚至有时候运会些书籍,本是尽数入了大当家的房里,而如今有柳弃月在,反倒是一股脑的入了草屋。
柳弃月看着热络赤诚的汉子递来的一本本话本子,摇头苦笑。这怕是打劫了谁家小姐不成。看她姿容姝丽,那汉子也放下书,红着脸快步离开。心道这柳先生不愧是大当家的江湖友人,虽是身形娇小,却难抵清隽浩然。
其行虽为朝廷律法所不容,其心深处,却自有一杆衡量世间不公的秤。
“侠以武犯禁,寨中所为从未残害忠良,乃走投无路的侠义之举……”柳弃月忽喃喃低语,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划过。
忽然外头一阵骚动,只听着一个黑脸汉子大声囔着:“快!快来!搭把手!”
柳弃月连忙打开房门欲看个究竟,海风自窗隙涌入,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
柳弃月见他们正搬着东西,准备往外走,抵不住心中疑惑,便问了问这些时日同她常在一处的窈娘:“如今夜半,因何将物资运送出寨?”
窈娘听说柳弃月是章宥修的旧友,对她倒是周到,便贴心解释:“哦,是大当家立下的规矩,但凡动了那些狗官和奸商的船!便将其中大部分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悄悄分给外头那些同样生活艰难的人。”
正路过的一个体型健硕男人,也附和道:“先生放心那些正经行商的,穷苦渔民的船,咱们是不碰的。如果遇着风浪险情,还会搭把手!毕竟谁的日子都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说完便又抗起一袋东西,朝着运货的车走去。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从后头传来,是小满:“龙…王散财。”
窈娘见小满自己跑出来,急忙将她抱起,佯装训斥:“小满今天又不乖,怎么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了。”
柳弃月见了这小团子就忍不住心生喜爱,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窈娘随即对柳弃月说道:“先生早些休息,我先带小满回去了。”
“好,小心脚下。”
窗外的海墨得发稠,浪尖卷着碎银似的月光,一下下拍打着礁石。
柳弃月忆起寂明大师的慈悲,忆起柳家突如其来罹难,忆起章宥修曾经与她谈诗论画,博古鉴今的场面,更忆起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一时感慨万千,在这远离庙堂,法度边缘的海盗聚集之地,她竟触摸到了一种更为真诚,也更为滚烫的生存方式。
他们不是杀人越货的匪类,更像是被滔天浊浪逼上梁山的义士,以惊世骇俗的方式,维系着一份古老而朴素的侠义。在这方土地上,创造出自己温馨的一隅。
在寻常平淡而忙碌的日子中,时光仿佛溜得极快,不知不觉,柳弃月已在桑塔住了两周多。
是日,日头刚偏西,跳动着细碎光点的海面上,忽然破开道白线。寨子里随后便起了不同寻常的骚动,比以往动静更声势浩大。
一阵锣鼓声急促响起,惊得边上的休憩的海鸟扑棱着翅膀倏地飞远,黄昏的静谧随即荡然无存。
“船!是大当家的船!大当家回来了!“有人扯着嗓子嘶吼,声音里带着狂喜。
寨子里瞬间沸腾开来,修补渔网的王大嫂一众人扔下了梭子就跑向岸边,打磨鱼叉的李大哥丢开了磨石,粗着嗓子朝其他人喊道:“搭板!快把树下的长木板扛过来!”
柳弃月正蹲在崖边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望着天边圆日逐渐下沉,听着声响,但不明所以,只是向岸边张望着。
不远处烧菜做饭的窈娘和几个妇人听到了动静,立刻也支颐望着。锣声传来时,亦有人喊着大当家回来了,窈娘手中的小铁刀一顿,随即立刻和众人确定。
“王大嫂,我没听错吧?大当家真的回来了?”
王大嫂面露一个欣慰的笑:“没错,没错,大当家真的回来了!”
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大船正艰难返航,朝着港湾的方向缓缓驶来。
渐渐行近,走近了些的柳弃月瞧见帆上打了好几块补丁,像是各种粗布衣裳上的一块缝补在帆上。像是一个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的巨兽,拖着沉重的身子,匍匐着前行,吃水线都到了危险的位置。
岸上的人早就按耐不住,汉子们“咚咚”踩着舢板,扯着长绳往水里跳。一些人划着小船,木桨“啪”地拍碎水面,赶忙向那艘大船靠近。
柳弃月身边的妇人或者上了年纪的老伯也纷纷放下手中物什朝岸边走去。窈娘一把抱起脚边的小满,她的小手还攥着颗捡来的海螺。窈娘鬓边的乱发被风扯着,却顾不上收拾。
刚跟着人潮走了几步,还不忘喊上怔愣在原地的柳弃月:“柳先生!大当家回来了!我们快些过去!”
她望着那艘挣扎的船,指尖的血珠滴落在礁石上,瞬间被海风舔干。心口不知怎的,像被什么东西攥紧,随着那船的节奏,一下下抽紧。
她看着那艘破船一点点靠近,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巨兽,挣扎着爬回自己的巢穴。船身终于在众人的帮助下擦着栈桥木柱“嘎吱”一声蹭出火星,艰难泊稳。
跳板“哐当”一声搭在栈桥上,打头的是一个叫阿岩的,一跳下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幸好被底下伸来的七八只手架住,才没摔在地上。
他黑瘦的脸在夕阳下泛着青,哑着嗓子对众人吼道:“快!老大还在舱里!”
随后好几个汉子跟着挪下船,腿肚子都在打颤。有人裤脚撕开个大口子,露出小腿上结了痂的伤,被海风一吹,疼得龇牙咧嘴;还有人扶着船帮直喘气。
王大嫂挤上前,往最年轻那个手里塞了块麦饼:“小伞子,这趟走了几个月?你娘天天在崖上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