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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鹰坠长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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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冬天，终于在某一日，被一道格外明亮却没什么热度的阳光刺破。云层散开，露出久违的、水洗过般的湛蓝天空。风势也缓和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寒意，却不再像刀子般割人。
顾晏舟的精神似乎随着天气的好转，也清明了不少。他开始尝试着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由洛寻搀扶着，在湾口附近慢慢散步。脚步虚浮，走不了多远便要停下歇息，但他坚持着，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重新确认对这片土地和这副躯体的掌控权。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慷慨，将礁石晒得微微发暖。顾晏舟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看着洛寻在不远处的浅水里，弯着腰，专注地翻找可能藏在石缝里的海货。阳光勾勒出洛寻清瘦的脊背线条，花白的头发在海风中轻轻晃动。
顾晏舟静静地看着，眼神温和，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过了片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永恒的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洛寻耳中：
“我以前……养过一只鹰。”
洛寻直起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
顾晏舟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方，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
“是只海东青。纯白的，翅膀展开，有这么大。”他伸出手臂，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幅度，动作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生动，“是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单独带队剿了一小股马匪，从他们头领手里缴来的。那畜生野性难驯，伤了好几个想靠近它的兵。”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遥远过去的骄傲。
“我不信邪，亲自去驯。”顾晏舟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它啄我，抓我，翅膀扇起来的风能把人刮个趔趄。我就跟它耗着，不吃不喝地跟它对峙了两天两夜。”
洛寻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坐下，安静地听着。这是顾晏舟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提起他年少时的事情。
“后来，它到底还是服软了。”顾晏舟的眼神柔和下来，“认了我当主子。我给它取名叫‘追风’。”
“那时候，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行军打仗，它就停在我专用的马鞍旁架着的横木上，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刀子，比很多侦察兵都顶用。”他的声音里带着怀念，“它通人性，知道我高兴，知道我烦闷。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安静地陪着我，用喙轻轻梳理我的头发。”
他的叙述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望着海面，声音低了几分：“后来……抗战爆发，部队调动频繁，战况激烈。有一次紧急转移，场面混乱……它受了惊，挣脱了皮绳，飞走了。”
“我派人找了好久，没找到。”顾晏舟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快被海风吹散，“那时候就想，或许……它回归山林，也好。总比跟着我，在枪林弹雨里担惊受怕强。”
洛寻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微眯起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追忆和淡淡怅惘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象着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军官，肩头立着神骏的白鹰，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该是顾晏舟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正轻松而明亮的时光吧。
“再后来，”顾晏舟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意，“打仗，不停地打仗。见惯了生死，心也慢慢硬了。有时候看着战场上那些年轻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就会想起追风……想着它要是没飞走，会不会也死在哪个不知名的战场上。”
他的目光从遥远的海平面收回来，落在洛寻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有时候觉得，人还不如畜生明白。畜生知道趋吉避凶，知道累了要歇，伤了要躲。人却不行，明知道前面是死路，为了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如责任，比如信念，也得咬着牙往前冲。”
洛寻沉默着，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曾经驯服过最烈的鹰，也曾扣动扳机，下达过无数冲锋的命令。
顾晏舟反手握住他，指尖冰凉。
“刚来岛上那阵子，”他继续说着，声音更低沉了些，“有一次，我看见一只海雕，在暴风雨里抓着一条鱼，飞得摇摇晃晃，却死活不肯松开。那时候我就想，人这一辈子，争来争去，抢来抢去，其实跟那只海雕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为了嘴里一口食，为了能活下去。”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广阔无垠的大海，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和疲惫。
“争赢了如何？抢到了又如何？”他像是在问洛寻，又像是在问自己，“到头来，还不是只剩下这一把老骨头，守着这片海，等死。”
海风拂过，带来咸腥的气息和远处海鸟的鸣叫。
洛寻握紧了他的手，低声说道：“你不是一个人。”
顾晏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弛下来。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洛寻，看了很久。那双经历过太多杀戮与背叛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洛寻的身影，映着这片海，这片天。
“是啊，”他最终开口，声音里那点冷意和苍凉渐渐散去，化作一片沉静的温和，“不是一个人。”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落在洛寻肩头的一根枯草。
“还有你。”他说。
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投在身后的礁石上，依偎在一起。
那些曾经的鹰击长空，金戈铁马，都已是前尘旧梦。那些背负的血债与责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潮起潮落中，渐渐被冲刷得淡了。
此刻，此刻，只有身边这个人的温度，是真实的。
只有这片可以共度的、偷来的余生，是值得紧紧抓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