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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章 决心下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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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闻声都围上去,打灯往竖井里照。井底似有一个蜷缩的身形,却都不敢确定。这么深的井,孩子还在吗?
“米苔!米苔!喂!能听到吗?”几人轮流朝洞口喊话,始终没回应。
老李压下身子把耳朵扎进井口,众人屏气噤声。不多久,听到井底传来模模糊糊的微弱哭声。
众人皆是一喜。
几番商议之下,唯一办法就是倒吊下去,用绳索绕过孩子腋下,再合力把两人拉出来。可这竖井井口窄小,一般成年人很难进入。再加上年代久远,贸然行动危险可想而知。几个队员轮番尝试,全卡在井口动不了。
米阿满颤抖着趴在井边,手里攥着那只凉鞋,不停呼唤小娃的名字。
梁写林的视线顺着米阿满的眼泪落去井口。深紫色的井口,像毒蛇撑开的喉管。他半晌没说话,刚要往前再踏一步,就被人一把拽住。
“你做什么?”季柏峥盯着他。
梁写林视线落在季柏峥的手:“你要拦我吗?”
“你是觉得我会拦?”
梁写林把手轻覆在季柏峥手背:“你不会的。”
季柏峥嘴唇微动又忍下,无可奈何妥协了。
梁写林扭头提高声音,故作轻松地动动肩:“让我试试。”
这灰头土脸的小伙是谁啊?
突然冒出一个自告奋勇的生脸,在场的都还有点头脑发懵。季柏峥沉声催促,众人才反应过来。
梁写林缩起肩膀,刚好能嵌进井口。带队的又喜又忧:“小伙子,这下头可能会越来越窄,你到时候千万不能勉强。你要是也卡在下头,那真就麻烦了…”
“放心,我有数,抓紧时间商量方案吧。”
等确定好方案和打灯的信号,便往梁写林身上挂设备,套绳索。季柏峥半跪在泥地上,检查锁扣和安全绳。
“真的有数?就不害怕?”
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可现在哪有时间消化这种情绪呢。梁写林盯着黑黢黢的洞口,心脏开始突突地跳。
“…怕。”
“怕还不先和我商量。”季柏峥问。
梁写林观察着他的表情:“一着急,哪能想这么多…”
“你就是怕我拦。”季柏峥像是个没资历的毛头小子,被耍了也只能认了。
“都是绑绳子吊起来,和吊威亚差不多,我还没吊过威亚,趁机会也能体验一把。”梁写林像做了亏心事,话反倒多起来,“郑姐还吓唬我,说要是我自己折腾,出了问题耽误拍摄,是要赔钱的。你会让我赔钱吗?”
季柏峥猛地抬眼:“这是说笑的时候?”
梁写林抿紧唇,不再接话了。
季柏峥逐个确认后,便问:“紧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写林抬抬腿:“腰上这个扣子卡到胯了,硌得慌。”
季柏峥调整好锁扣的角度,又退下手套,翻过来垫在扣眼上。他一声不响板着脸,下颌硬邦邦紧绷,像随时要上战场的新兵。
梁写林也不操心,全由人代劳。他垂着脑袋低头去看季柏峥,越看,就越觉得手心犯痒。
他壮着胆,要戳季柏峥的脸,反被握住手腕,轻斥一句。
“手套带好。”
临下井之前,梁写林神经兮兮给队员们一人一个快速的拥抱,最后轮到季柏峥,一时抱着不撒手了。
季柏峥笑了,拍拍他后背:“别怕,不会有机会赔钱的。”
等到完全被吊起来,头朝下倒着,深色的夜空在脚下铺展,双肩也因为承重而感到压痛,梁写林才有了真实的紧迫感。
周围是翻转的面孔,视线近处一片粘着泥污的鞋子,随着走动扬起一股土腥。
“可以吗,小梁?”刘秀梅担忧地询问了好几次。
梁写林发现头朝下,连说话都不顺畅。他比划一个没问题的手势,忍着没再看季柏峥,扶在井口深吸一口气,慢慢下探。
血液涌向脑子里,说不出的憋胀。尽管努力把肩膀回扣,仍旧磨得皮肉生疼。
稍一动作,头顶的安全帽就被撞的歪向一边。梁写林伸手想调整,却发现弯折手臂的动作相当困难,只好晃动头,下巴夹紧肩膀一点点挪动颏带。
随着深度下降,能明显感到温度也随之低下去。他之前出过一身汗,现在不禁打了个冷战。
在这条狭长逼仄的空腔里,他像一把人形凿子,慢慢楔向井底。
一节又一节不规律地下放,梁写林对时空的感知变得异常迟钝,他仿佛潜入深水,日夜兼程,又似乎失重跌落,瞬息转移。终于,借着灯光看到米苔小小的身影。
井底厚厚的淤泥成了天然的缓冲层,孩子只有些擦伤。梁写林松了一口气,随即忙打出信号灯,表示已达救援位置。
“米苔?”梁写林轻唤,一张嘴井底潮湿的霉味就呛得他止不住地咳嗽。
小女孩被声音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她刚刚又哭过一阵,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在井下待了许久,又冷又饿,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心里的恐惧一下就涌出来,哇哇大哭脸揪成一团。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坚持一下,叔叔很快带你出去。”梁写林尽力稳下语气。一边柔声安慰,一边摸索出绳索。
“我是不是要死掉了…”米苔有气无力地喃喃。
梁写林没什么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只凭本能分散孩子的注意。
“我们米苔会活很久很久,去好多地方,吃各种各样好吃的,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等出去了买给你,好不好?”
“我喜欢…喜欢巧克力蛋糕…”
“好啊,等我们出去了,就给你买个比大西瓜还大的,三天三夜都吃不完。”
“还想喝汤,阿婆煮的芋头甜汤,热乎乎的可好喝了…”她说着突然咧嘴要哭,“可阿婆说,下了地狱的人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谁和你说这里是地狱啊…”梁写林哭笑不得又心疼,“这里是小老鼠打的洞,是它们的秘密基地。我们不打扰它们,一会儿就出去。”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那我们说好了,等出去了,你请我喝汤,我请你吃蛋糕,来,拉勾。”
米苔伸出唯一能动的冰凉小手,紧紧勾一下梁写林手指,又害羞地缩回去。
“那…那你能带我出去,你是天使吗?”
梁写林心里一软:“你觉得是就是呀。”
“可你没有翅膀…”米苔仰起小脸。
梁写林嘴里絮絮叨叨的,其实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孩子身子陷入淤泥无法动弹,后背和竖井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他动作又受限,绳索根本套不进去。
必须先让米苔从淤泥里出来,靠他一个倒吊悬空的人,根本做不到,井口的人又听不见他说话。眼看时间一秒秒过去,他开始着急。井底阴冷,梁写林额头却渗出一层细汗。
到底怎么办…他感觉送下来的氧气越来越薄,上去重新换工具呢?
“叔叔…”小孩子总是那样敏感,她伸出那只拉过勾的小手,死死抱紧梁写林手腕。
只能赌一把了。
梁写林钳牢米苔手臂,牙咬着开关闪了几下灯。
“这啥意思?”几人围着井口面面相觑。
打完上拉的信号,队员都还没动作,紧接着闪灯要求下放。
“灯坏了?”
“信号没记清吧?”
“不行就先拉上来,下去这么久,一瓶氧都快打没了。”
季柏峥一动不动跪在井口:“等等。”
几秒之后,同样的灯又闪了一遍。
“提一小段,再放下去。”见几人还在发懵,季柏峥催促,“听我的,快!”
几人慌忙照做,不到一刻钟,就见井下传来“完成”的确切信号。
梁写林一手抓紧保险绳,一手护着孩子的头,米苔小手抱紧他的胳膊,指甲快要陷进肉里去。
两人一耸一耸慢慢上升,渐渐看不清井底。彻底悬空让小家伙很紧张,她蜷起腿,张大嘴往井底瞧。
“会数数吗?”梁写林揉她脑袋。
米苔颤声:“会…”
“等你数到一百,我们就出去了。”
她吸了吸鼻涕,小声嗫嚅:“1…2…3…”
梁写林用手虚虚盖住她眼睛。
“17…18…”
突然绳索一阵剧烈晃动,井口落下一层碎沙,紧接着两人失重下坠!米苔惊声尖叫,梁写林本能撑开四肢,身体在粗粝井壁摩擦,留下一节划痕。
梁写林咬着牙:“别怕,接着数。”
米苔一边抽泣一边听话地张嘴:“…25…26…”
不可以在小朋友面前露怯。梁写林把鞋尖卡在一块凸起,膝盖后背朝前后顶紧,头也用力贴紧井壁,恨不得化成长满倒刺的藤蔓。
他手脚发抖,头晕眼花,浑身肌肉一抽一抽的,眼前也开始发黑。直觉快要撑不住,就有些心灰意冷。
他有些怨气,却又不知该怨谁,如果50岁、60岁,或许就没这么苦恼了。他又有些悔恨,过往的殚精竭虑,现在来看,不过牲畜掉下的无用的毛。
一瞬间他想到无数个惨烈结局,也不知道哪个更难熬。一瞬间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灵魂要从□□里出窍。
这个时候,他竟开始恨自己,恨那一段恼人的起伏…明知什么也看不到,他却努力挣扎看向井口。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不偏不倚滴在他脸上。
绳索颤抖几下随之收紧,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牵引两人缓缓上升。梁写林像真的重生一回,没出息得鼻子发酸,高兴得想哭。
“71…72…”
“97…98…”
当米苔的小脑袋从井口冒出来,原本静悄悄的人群,全涌上来,雷鸣般热烈欢呼。
梁写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米苔抱着他脖子不撒手,眼睛来回扫,看到米阿满才“哇”一声扑过去。人们把梁写林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他越过人群仓皇地来回看,终于找到了季柏峥。
可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米阿满拉过米苔要磕头,又被人扶起来。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梁写林鞠躬一再致谢。
刘秀梅一边抹眼泪一边帮他掸身上的土:“刚吓死我了,好好的绳结咋说散就散,幸亏小季反应快给拉住了,他手骨头都要露出来,绳子染红一大截…”
梁写林抬手摸在脸上,指尖蹭到了半干的血痕。
他猛地爬起来,拨开人群一瘸一拐往外跑。等跑到季柏峥身边,刹住脚规规矩矩站定了。
季柏峥左手举起,卫生所的医生正给他处理伤口。
梁写林心里有风在鼓动,胸腔起起伏伏的。他好想和季柏峥说话,说只能两个人听的话。明明他才是救出小公主的骑士,现在倒像是个羞怯的姑娘了。
这份躁动和忍耐被察觉了。季柏峥看过来,轻仰起下巴,有点得意又有点尘埃落定后的放松。他遮掩着,不想梁写林看出此刻的狼狈,却因手上可能触到痛处,眉间不受控地抽动一下。
梁写林眼圈像另一个破开的伤口,漫上一层红。
他把手在身上蹭几下,托着千年的藏经一样,双手托起季柏峥小臂。血没完没了地渗出来,梁写林不忍去看。他把模糊的视线挑起,又落在那一小段起伏。
熟悉的起伏轻轻翕动,梁写林解谜一样解开了:不疼,哭什么。
因两人都有伤,大伙争着要送他们去医院,梁写林抹一把脸,指向一辆乡村皮卡。
“就它。”
他打发了要随行的刘秀梅,等车上路,货厢里只剩下二人,就咧着嘴挽起裤腿。
“我看看。”季柏峥单手笨拙地帮他脱下鞋袜,“肿成这样,刚才还跑。”
“刚才不觉得…”梁写林歪靠在几袋山货上,刚渡过劫似的,虚脱地看向夜空。
月亮挺起胸膛,挥开云层的遮掩,肆意发着光亮。月光下,季柏峥面带倦容浑身脏污。他眼眶凹陷,脖颈不知道在哪里蹭的一道道黑印。裤子膝盖上裹满泥浆,快要磨破了。
梁写林在颠簸里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终于含住了心心念念那一段起伏。
舌尖漫开一股淡淡土腥,干涩泛白的嘴唇抵着黏膜,怎么润湿都仍觉刺痛。
这滋味,和过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