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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知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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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鲜红的一片被风雪覆没,耳边是凌厉的风声,身体已经失去知觉,连脸上刀刮一样的疼痛都显得微末。
他颤着手挪不动手掌分毫。
眼前那抹红如同海市蜃楼,他狠狠抓了个空。
但手里好像确实抓到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眼前还是浮动着些许黑点,自己正死死攥着代桃的一截袖子,而代桃抓着他的手腕在给他输内力。他要把手抽回来,没抽动,代桃整只手掌把住他,牢不可破。
“不用给我输内力,”方多病打了个哈欠,“我好像只是困了。”
他现在几乎没有五感,竟然也没觉得自己困,直到身体撑不住一头栽倒才发觉。
“你骗我。”方多病盯着他。
李莲花脸色并不好,闻言睫毛一颤,抬眼看他。
“你知道我是谁。”方多病眯着眼看他。知而不言,有问题。
“我的确知道你是谁。”李莲花说,“你呢,叫方小宝。我原先只是个浑噩度日的乡野村夫,学了点医术之后自然想大显身手嘛,就驾着楼四处周游,在荒郊野外捡到了身负重伤的方少侠。救治过程中出了点差池……”
“你果然是庸医!”方多病震惊,很快平静下来,“既然我倒在荒郊野岭,那想必是九死一生了,没有人发现我照样活不下来。你倒也不算太坏……起码没有见死不救。”
“方少侠想得挺开啊。”李莲花起身,“我先去洗漱。”
“诶,代桃,我睡哪啊?”方多病虽然没占别人的躯壳,但这会的的确确占着人家的床。
“你就睡这吧。”
“那你呢?”
“我睡二楼。”李莲花拾掇了一身衣服。
方多病进楼前看到了,二楼敞篷,并不避风,代桃看着弱不禁风的能受得住这春寒料峭吗?
“还是我睡二楼吧,一会把你冻坏了,反正我又不怕冷。”方多病掀开被子,脚还没沾地就被去而复返的李莲花按住了肩,被推得微微后仰。对方的神情阴沉,方多病觑了眼缩回来,“你要是不介意,跟我挤挤也行。”
李莲花的手从他的肩上滑下,停留在他寂静的胸口,半晌才道:“你会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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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熄了灯,沐浴完的身体带着些水汽扑近,方多病往里面挪了点,李莲花盖上被子被窝里就热烘烘一股暖意。方多病不怕冷怕热,但比起冷冰冰,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温暖。没多久,那股温热就消散了些,只剩下李莲花薄薄的体温,这样的温度比刚刚还舒服。
“代桃,你怕不怕鬼啊?”方多病问。他想了想,若是自己旁边躺了个活死人,恐怕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不,他可能根本睡不着。代桃说不定是心怀愧疚,于是更不敢对着他流露出半点嫌弃,表面强撑着其实心里怕得要命。他体贴地说:“若是你觉得害怕了,也不用勉强,本少爷又不会怪你。”
这张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莲花眉心压下来,捏住他的脸,“就你这样有什么好怕的?”
“你看不起我!”方多病龇牙咧嘴。
李莲花松手在他额头敲了一记,“刚刚是谁困了都不知道,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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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次日醒来,代桃又坐在床边给他输内力。他每次睁眼就像重新附身着体,全身都生锈了似的。
“你不会每次就是这样救人的吧?”方多病声音嘶哑地出声。
李莲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楼内门窗紧闭、光线暗淡,不知时辰。门外响起脚步声,随之是一个夹杂着些许颗粒感的少女的嗓音:“李大哥!”
方多病还在活动他的手指,一把就被李莲花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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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慵敲了敲门,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奇了怪了,莲花楼从来没有这样门窗紧闭过。李大哥特意写信叫她帮忙搜罗一些南胤的资料亲自送来,可单孤刀已死,业火痋一事已了,难道说万圣道余孽又在搅动风浪了?
李大哥不在里面吗?可狐狸精还在莲花楼呢。她蹲下来摸摸在她腿边打转的狐狸精,“李大哥不在吗?”
门向内打开,李莲花微笑颔首,“小慵。”
“李大哥,你托我找的资料我都带过来了。”苏小慵抱起地上的书箱。
李莲花揽过书箱,放到桌上。苏小慵进来就闻到浓重的熏香味,皱着眉环顾了一圈昏暗的室内,“李大哥,你为何要找这些资料,是不是你发现了万圣道余孽在暗处活动?”
李莲花给苏小慵倒了杯水,理着衣摆坐下,拿起最上头几本书翻了翻,“此番和万圣道没有关系,不必担心。”
“时间比较紧急,我就把所有相关的书都带过来了,但是具体的记载我还没来得及自己看。”
“辛苦你了,剩下的李某自行翻阅就好了。”李莲花已经看了起来。
“李大哥,听我爷爷说,前段时间金鸳盟派了一小队人前往北原秘密运回了什么东西。”苏小慵意有所指,“可北原就是一片荒地,他们去那做什么?”
只是,此处是忘川花的生长之地。她趴到桌上打量着李莲花,“李大哥,你的身体真的痊愈了吗?”
“小慵,李某若是未解毒,还能在此处这样与你聊天吗?”
苏小慵知道李莲花不愿说就撬不出任何东西,“李大哥,你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都会帮的。”
“多谢。”李莲花抬头微笑,“天色不早了,李某未备菜,只怕不便留你在此用晚饭了。”
“李大哥,你照顾好自己。”苏小慵叹气。不知道是不是那股熏得她头晕的香料味,眼前温润的青年多了几分苍白和阴沉,令她无端担忧起来。坐了一会,李莲花似乎没有再叙之意,她起身,“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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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慵前脚刚走,楼梯就“笃笃笃”响得跟切菜板似的,方多病风风火火地从二楼下来,坐到苏小慵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指着李莲花,“好你个李大哥!你又骗我!你根本不姓代!”
“没大没小!”李莲花无奈抬眼,攥着他的手,一把按到桌上,“我师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承他衣钵,就冠了李姓。”
“李代桃!”方多病的手挣脱出来又指回来,“你这回真没骗我?”
“你听听,这样叫多难听。”李莲花没再动他,只动了嘴皮子,“方小宝,你再指一个试试。”
“是有点难听。”方多病默默收回爪子,皱眉。李代桃,寓意确实不怎么好,难怪他不愿这么叫。
“好吧,我就再信你一回。”方多病也翻了翻书箱里的书,《蛮书》、《蛊事》……还有一些零散纸张。他拿起一本书也翻起来,“你在让我复活的办法吗?”
“是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李莲花说。
“那是自然。”方多病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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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津津有味地翻着里面怪力乱神的故事,这一则载的是“庄子试妻”,点评道:“庄子一定不爱他的妻子。田氏都已秉明自己绝无改嫁之念,庄子却还要如此设计试探。他若是真看得透彻,只是想看看妻子将如何抉择,那不是把人当玩物吗!田氏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小朋友看个故事至于动这么大怒么。”
方多病越想越气,“这么一试之后田氏居然还跟糟老头过日子直到逝世!现在看来他在妻子逝后鼓盆而歌也并非逍遥高义,而是无情无义,指不准还真高兴呢,坏极了!”
“情感总是善变而复杂的。”李莲花说,“倘若庄子并不试探妻子,又如何呢?”
“田氏见色起意,劈棺取髓,也不是什么善茬。”方多病说,“两人之间只怕日后也心存嫌隙……不对,庄子没心没肺,多半还是田氏心有怨言,最终改嫁。”
“是啊,”李莲花摸摸鼻子,“你看,庄子这不挺高明的。”
“李代桃!”方多病拍案而起。
“李某只是说他高明,但不敢苟同。”李莲花不急不忙地翻开下一页,“在下还是比较认同方少侠的观点,令妻愧疚蒙羞,确实非人所为。”
屋外狐狸精欢快地吠了一声,李莲花翻页的手指顿住,方多病脑袋转向门口,看了李莲花一眼,丢下一句“我自己出去”,飞快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李莲花把方多病扔下的书摞回去,若无其事地接着看。方小宝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吵得他都没留意到脚步声,还好狐狸精聪明。
聪明的狐狸精流着哈喇子亦步亦趋跟在去而复返的苏小慵身后,苏小慵举起手里的食盒,“给你打包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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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坐在二楼的木板床上,手里还把着刚刚出来随手在地上薅的草。凭什么他们在下面吃荷香鸡,他在外面喝西北风。他虽然感觉不到饿,但还是会馋。他站起来走来走去,抱着柱子开始拔栏杆上的木刺。
西北风就西北风吧!他张开嘴,对着空气嗷呜嗷呜咬了两口,要不是他流不出泪来,这会已经哭完一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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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传来咚咚声,苏小慵抬头。
“那个,”李莲花说,“我在楼上挂了腊肉,怕是有老鼠在偷吃。”
好在那阵咚咚声没响多久,苏小慵说:“李大哥,开春了可能会有雨,得尽早把腊肉收回来了。”
“嗯,我去看看。”李莲花放下筷子,“小慵你在这看着狐狸精,可别让她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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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刻意放轻了脚步,方多病抱着柱子,直到他逼近才觉察到地板微微的震颤猛地转过头来,“李……”
李莲花手指点住他下唇“嘘”声。
“我好饿。”方多病无精打采地用口型说,鼻子翕动着,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袖子嗅闻。按理来说,他现在也没有嗅觉,但总觉得李莲花身上有股迷人的、食物的香味,一路嗅到李莲花的脖颈。李莲花被他蹭得发痒,微微仰头,一手按住了他的脑袋。
“我好想咬你。”方多病小声说。
李莲花低头,点漆般浓重的眼中不知道过了什么,伸出左手,拉开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臂,“咬这。”
方多病只是胡言乱语,没想到李莲花当真了,睁着双无辜的杏眼看着李莲花眨了眨。李莲花抬了抬下巴,方多病犹豫着缓缓贴近,眼睛一直在瞟李莲花的脸,张口轻轻叼住了他小臂上的肉。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饿昏了,一时牙痒,没忍住真咬了一口,甚至还想……他连忙侧身,拉过李莲花的袖子盖住了牙印。
“李大哥?”苏小慵迟迟未见李莲花回来,出来寻他。
“没事。”李莲花向方多病抛了个眼神,下楼,“那只大耗子只叼走了一块腊肉。”
“啊?”楼梯上传来苏小慵的声音,“能叼走一块腊肉,这耗子也太大了吧?”
“要不然怎么能叫做大耗子呢?”
谁是大耗子!方多病磨了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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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慵提着食盒出来了,方多病盘腿坐在二楼木板床上不愿下去了。哼,本少爷岂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方少侠?”李莲花在楼下喊。
方多病不应。
“方小宝?”
“方大少爷?”
李莲花不喊了,取而代之的是狐狸精雀跃的踏踏脚步声。
这个李代桃又在搞什么!不行我要沉住气!方多病试图深呼吸,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呼吸,气蹭地一下窜上头,蹬蹬下楼,看到李莲花正蹲在狐狸精的狗窝前给她的饭盆倒荷香鸡,“本少爷都没吃上,你居然喂狗!”
“那不是没人吃嘛,”李莲花抬眼看他,低头用筷子把碗里的漏网之鱼挑进狐狸精的饭盆里,“只能便宜狐狸精咯。”
方多病跺了一下脚,转身进了楼,蹬掉鞋就扑上床,裹着被子还滚了两滚。
“方小宝,”李莲花皱着眉站在门口,“我是不是说过没洗澡不能上床。”
方多病捂住自己的耳朵。
李莲花净了手,又坐回去看书,书页翻得哗哗响。方多病半天没有动静了,他放缓呼吸,可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胡乱地翻了几页,起身到床前。方多病裹着被子跪趴在床上,脸冲着墙。李莲花在床边坐下,搂过他捞起来,好在怀里这具身体还轻轻挣了一下。李莲花掰过他的脸,他脸色苍白,眼眶没有红,眼里没有泪,只是平静,“我好难受。”
他的心脏不跳了,揪的是李莲花的心。
李莲花闭了闭眼,缓声问:“哪里难受,嗯?”
“吃不了东西好难受,”方多病说,“哭不出来也好难受。”
李莲花收紧手背,把下巴放到他的肩上。方多病只能听到他在耳边低缓地说,“我错了,我不气你了。”
方多病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在他背上拍拍,“我不生气了,真的,你爱气就气吧……不对,你也不能总气我……嗝。”
他突然打了个嗝。
“嗝。”又打了一个。
李莲花坐直,捏着他的脸,凑近他的嘴巴,“偷吃什么了,方小宝?”
“我……嗝!”方多病断断续续说,“我没偷吃!嗝……我就吃了两口风……”
李莲花失笑,掌心贴上他的肚子用扬州慢揉了揉,往角落一指,“下来,去洗澡。”
“哦……”方多病爬下床,走到灶头看到灶膛里面木炭烧的火红,揭开盖水蒸气扑到脸上,“你已经烧好水啦!你怎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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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多病再次睁眼时,楼里已经点了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死过去了,甚至想不起断片那会自己在干嘛,眼皮一磕直接没了意识。他被妥帖地盖好被子,稍微转了一下脑袋,李代桃还在挑灯查文献。烛火在他脸上打出一片柔和而深邃的阴影,点着那双无法解说的眼,暖灯之下的浑身却是冷峻的、危险的、不可靠近,他不像个大夫,倒像善于藏拙的剑客。
李代桃随之浏览而微微颤动的眼忽然往上一挑,对上了他的视线,微微歪头眨眼。方多病被抓了个正着,眼睛瞪圆,闭眼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