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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朱亚先生,您好:
  我不知道该找谁倾诉这件惨无人道的事情,在脑海里翻找了许久,我决定向您诉说。希望您看在曾经与我做过一段时间同学的份上,帮助我。
  我现在正在圣地亚哥精神疾病医院接受治疗,但请您相信,我绝对绝对没有精神疾病,而这里,也不是什么精神疾病医院,它是一家非法的人体研究机构。
  我不求您举报它,我只希望您能来救我!他们实验已经做到了编号R10,我是R14,很快就到我了!
  卡瑞·克劳德
  2003年1月29日
  我放下信,在网上搜了一下寄信人的地址,最终搜出来的结果是一家废弃机械厂。
  我以为那是别人向我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但谁知,一年后我在实验室里看到了一具编号为R14的尸体。
  那一瞬间我害怕极了,甚至连手指都在抽搐颤抖。好半晌,我故作镇定地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跟旁边的导师说话:“这具尸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哦,”导师说,“学院新分配过来的,估计生前在化工厂工作,半边身体都被腐蚀了。”
  我嗓子有些发紧,语气仍然轻松地问:“是吗,这么可怕,他叫什么名字?”
  导师弯下腰,老眼昏花地看向尸体的标识牌:
  “卡瑞·克劳德。”
  我眼前倏然一白,所有声音如潮水一般刷然退去。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口回响——
  我间接害死了一个人。
  2
  第二天自由实验时间,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悉悉索索地讨论昨天新出的电影:
  “说真的,昨天那部电影剧情真是棒极了,我从来没看过这样棒的电影,尤其是‘杀手代号’这样的设计,简直帅得让人哭泣。”
  “……你一辈子还长着呢。”
  “它是我美好的初恋!”
  ……
  “喂,朱亚,该你了。”
  我茫然转过头,“该我什么?”
  “该你说,如果你有代号会叫什么啊,我们都说了。”
  “如果我有代号……”我拿着滴管的手一紧,“啪嗒”一声,溶液提前滴落在显微镜上,“我可能会叫R14吧。”
  那人嘀咕:“R14,你怎么取这么怪的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我终于回过神,微笑着说:“有啊,用中文读的话,就是日你死,日你到死。”
  “……”
  “是不是特别有意义?”
  他恼羞成怒地撇头,“——滚你娘的意义。”
  我一直沉重如坠巨石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做完实验,我被导师单独留了下来。她拿着一叠厚重的资料走向我,艰难地鞠下腰,一笔一划地填表格,“怎么突然想到圣地亚哥医院去实习?那里可是一家精神病医院。”
  我沉默半晌,挤出一个不算太僵硬的笑容,说:“为人民服务,在哪里都一样。”
  “难得你有这份心。”
  接过实习资料,我朝导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实验室,谁知没走两步突然被一个人拉住。
  他如我之前回忆的那样,怒不可遏地质问我。
  我随口敷衍了他几句,匆匆离去。
  3
  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圣地亚哥精神疾病医院,并且顺利地拿到了我想要的资料。
  有了这些资料,我将有十成的把握将他们告上法庭。
  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完,我突然发现电脑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我可能暴露了。
  这个想法刚从我脑海里划过,我就被人狠狠按压在了合金桌上。
  一个男人微笑着从我身后走出,用手指强硬地扳过我的下巴,十分缓慢地低声道:“朱亚先生,我想你应该好好解释一下电脑里的资料。”
  我奋力挣开他的禁锢,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戒地说:“你是谁?”
  “院长,你的上司。”
  “我没有这样的上司。”
  男人表情有些困惑,他歪过头,“是吗?可是我们有雇佣关系。”
  “……”
  男人上前一步,“不过,这个我们可以今后再讨论,现在我们先来说一下电脑里资料的问题。”
  “……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治疗手段根本不符合国家规定,我必须曝光。”
  男人低低笑了起来:“是吗?”
  两秒后,他笑声戛然而止,侧头冷冷对身后的人说:“——带走。”
  4
  “这就是你完整的记忆经过,”亚克力轻声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低下头,用手指使劲揉了揉眉心,半晌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创伤后应激障碍本来就很难痊愈。”亚克力的手反复握紧又松开,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我可以等你。”
  说完,他不敢看我,径直匆匆走出病房。
  我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缓缓压下心中骤然划过的几个疑问。
  他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帮我恢复记忆?
  我和他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好么?
  一连好几天,我都是亚克力在照顾。
  看着与恢复的记忆中截然相反的他,我有些茫然,说:“我记得你从前很爱笑,很爱说话。”
  亚克力愣了一下。
  他神情很快如常,目光变得落寞起来,“自从你消失以后,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感觉怪怪的,“……原来是这样。”
  亚克力转过头,目光深而又深地盯着我。他眼睛里仿佛藏匿了两团浓墨重彩的幽火,看得人心口直发烫,“所以,你要快点恢复记忆。”
  恢复记忆?
  我感觉更怪了,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快点恢复健康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加上“记忆”两个字?
  也许……
  ——也许是我多心了。
  5
  有了亚克力的帮助,我很快串连起了所有的记忆。
  我叫朱亚,是一名生物学家——这一点前面提过。
  我本来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但由于间接致克劳德死亡的愧疚,让我决定到一家精神疾病医院当研究员,想替他揭发这个医院的秘密。
  谁知道我并没能揭发它的秘密,反而将自己送到了对方的手上,成了实验品。
  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是真的不记得。不过据亚克力说,我是他救回来了,这家医院也是他代我揭发的。
  我半信半疑。
  6
  这几天亚克力又消失了,他好像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消失。
  我扫了一眼日历,七月份,夏天快到了。
  他为什么总是选择在夏天离开?
  7
  今天我在医院乱逛,看到了走廊尽头一间废弃的实验室。
  我想进去看一看,随行的护士严厉地阻止了我。
  这让我心中疑窦丛生。
  到了晚上,我小心翼翼地绕过监管我的护士,从楼道另一边走向那间废弃的实验室。
  深夜静寂,冰冷的风声从走廊尽头大开的窗户灌入,吹得我浑身发冷。
  我坚信,那间废弃的实验室里有我一直寻找的秘密。
  打开它,我所有的疑惑都将会被解答。
  8
  还未彻底走近那间实验室,我突然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声音。
  我不禁放轻了脚步,静悄悄地贴紧墙壁,侧耳倾听——
  “朱亚。”
  我猛地被吓了一跳,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里面的人并不是在叫我。
  ——他在叫谁呢?
  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在大半夜叫我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有一股寒气在顺着墙壁往上爬,一点一点地渗入我的背脊。
  这时,里面的人又开始低声说了起来:“……朱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重新活过来……你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死。”
  “该死的都是他们。”
  “我会让他们下地狱的,你放心。”
  “朱亚……你一定要活过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朱亚。”
  我在门外越听越疑惑。
  他到底在跟谁说话?
  什么“活过来”?
  突然,我背脊一冷,浑身冷汗地清醒了过来。
  9
  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那具尸体!
  那具编号R14的尸体!
  如果一切都如亚克力说的那样,我为什么还会碰见那具尸体?!
  我脑海倏地一白,额角流满了冷汗,有那么一刻甚至难以支撑站立的动作,只能无力地靠在墙壁。
  我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别人说起的一件事。
  有一个女孩因为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车祸现场,日渐惶惶,终于有一天神经支持不住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将自己当成了死去的母亲。
  ……这是一个局。
  从最开始的女护士朱娅,到后来的编号R14尸体、男护士亚克力、死去的卡瑞·克劳德……亚克力一直在这个局中给我下暗示。
  等我接受得差不多时,他再为我一一理清这些暗示的顺序,让我完整地顺承记忆。
  而我……
  而现在的我……
  记忆已经“完整”了。
  “啊——”
  我膝盖一软,猛地跪了下来,双手捂着头不停恐惧地喘气。
  “……我,我……”
  “你都听见了。”
  “吱嘎”一声,废弃实验室的门开了,亚克力从里面缓步走出,目光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我整个人几乎崩溃,声音从齿缝间艰难挤出:“……都听见了。”
  “那你应该知道,”亚克力慢慢蹲下,深邃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我,“你不是他,只是一个承接记忆的容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亚克力用了一年的时间帮我做“康复工作”,告诉我,我是朱亚。
  可他现在又说我不是他……
  那么我到底是谁……是谁……
  “你一点也比不上朱亚,”亚克力站起身,淡淡地说,“你在圣地亚哥医院工作了将近两年,对里面的情形了如指掌,可你从没有想过要举报他们,救出里面被当成实验品的病人,你一直只为自己着想。”
  他微低下头,眼神森冷地看着我,“甚至,在朱亚被发现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他死亡。”
  “我想要复活他,像他那样好的人不应该死——不应该替那些混账下地狱!”
  说到这里,他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瞳孔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疯狂。
  我头痛欲裂,捂住眼睛喘息着说:
  “所以,你就给我洗脑,下暗示……让我接受朱亚的记忆,变成你心目中的他吗?”
  “我不想让你成为朱亚,可又只有你能成为朱亚。”他脸上直白地写着“你不配”三个字,“——只有你完整地看见了他的死亡,并还活着。”
  “也因为如此,你才能变成他。”
  “但我不是他……”
  亚克力神情一冷,斩钉截铁地说:“——你是。”
  “……我不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亚克力惊怒的喝声中,跌跌撞撞地撞入那间废弃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一切跃然入目。
  那是一间巨大无比的冷藏室。
  室内深处,静静躺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
  ——那是朱亚。
  10
  刹那间所有沉寂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倏然翻滚而上,我看见那个青年沉默地站在夕阳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院中央的喷泉。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着回答:“亚克力,你呢?”
  “朱亚。”
  我是亚克力,他是朱亚。
  只有我完整目睹了……朱亚的死亡。
  我才是真正的亚克力。
  ……我真的不是他。
  这是我昏迷前,最后最深刻的一个意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