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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龙一觉已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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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何怙醉倒在众人面前,李安朝便扛着他到了赵伯家中歇宿。何怙睡到天色微明时,忽而从卧榻上坐起来,猛拍旁边的李安朝,吵着要去昆明池找石鲸算账。李安朝迷迷糊糊醒过来,怕他惊扰了邻里休息,伸手挡在何怙嘴上,不留神叫他咬了一口,立时疼得精神抖擞,往旁边躲了好几丈远。何怙两手撑着卧榻,一脸凶相地瞪向李安朝。
两人屏声止息,对峙了不知多久,李安朝率先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安抚何怙,给他穿好衣服,再自己整束一番。随后又打了水来,按着何怙狠狠擦脸,好险没拽下两绺头发。待到收拾停当后,李安朝向赵伯借来一头小骡子,载着何怙,静悄悄地出了贾村,往西北方行去。
李安朝走在前面,牵着小骡子,时不时回头看看。何怙坐在后面,不知从哪里抓了一件盛酒的皮囊,藏在怀里,眼下掏出来,仰着头往嘴里倒。等李安朝劈手夺下时,他早已吞了大半进肚。
不消多说,又要重演昨日一幕。行了没几步路,何怙便左摇右晃,眼看要摔下来了,却猛然张开双臂,往前一扑,死死抱住小骡子不撒手。李安朝见何怙昏睡过去,便想往回走,又担心他吵闹撒泼,叫贾村百姓看笑话,细细权衡了一番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那昆明池四面竖了高墙,不许闲人迫近,李安朝自然也不会领着何怙闯进去。他牵了小骡子,绕过昆明池向北走,到宫墙转折处,忽见一片水泽卧在尽头,虽不比昆明池开阔,却也有些绿柳浅草可供赏玩。李安朝环顾四周,未见游人影踪,但闻鸟鸣嘤呦,心里顿时舒畅许多。他挑了一棵矮树,正要系住小骡子时,何怙乍然清醒过来,狸猫似的翻身下了马。
何怙下马以后,朝四周看了看,问道:“到了何处,是昆明池末?”
“是啊,你当心摔着!”
“我看倒像是滈池。”何怙转过身,半眯着眼看向李安朝,“你又骗人。”
“我没有!”李安朝听何怙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偏偏想不起滈池的名字,实在惭愧难当。
“我也没怪你啊!”何怙轻轻一笑,抓住李安朝的胳膊,踏入浅草中央跳起舞来。他一厢摆动双臂,一厢放声唱起昨夜那首胡曲。李安朝陪着笑闹了片刻,耳中满是他的歌声。
何怙身上出了薄汗,经凉风一吹,酒气已消,横生倦意。他从怀里抽出一条薄纱帔子,系在颈上,晃晃悠悠躺进草里,枕着双手,遥望碧空。
李安朝凑过来,与他并肩躺下,望着天上云朵问道:“你方才在唱什么?”
“一首小曲罢了!”
“我半句也听不懂。”
“那我换成中原话再唱一遍。”何怙忽然坐了起来。
“好啊好啊!”李安朝用手肘撑着地,稍稍抬起上身。
“远易小郎君可得听好了——”
有日野花开透了,便把嫣红藏起来。
有日天穹晴朗了,便把湛蓝藏起来。
有日树叶落尽了,便把明黄藏起来。
有日流水涨满了,便把碧绿藏起来。
有日葡萄初熟了,便把黛紫藏起来。
有日大漠飘雪了,便把金银藏起来。
有日星月不见了,便把漆黑藏起来。
今日孩儿走远了,便把衣裳藏起来。
何怙每唱一句,都要伸出手,指指嘴唇,指指青空,指指脑后丝带,指指身下绿草,指指衣领,指指靴子,生怕李安朝听不懂似的,末尾还要再加一句:“歌里在唱什么?”
“教小孩子记住四季轮转!”
“不对。”何怙摇头,扯了扯身上春衫,“与衣裳有关。”
“总不会是衣衫的色彩罢?”
“还差些意思,你不曾听说过胡锦末?”
“什么胡锦?”
“胡锦嘛,源出西域,最是色艳花繁。织工世代相传,不愿妄言究竟,每每遇到旁人发问,便会唱歌作答。”
“西域也种桑织锦末?”
“自然有人种桑织锦啊,听说安国有城唤作沙沙那,所产锦布绚焕夺目,千金难求。”
“这首胡曲叫什么名字?”李安朝侧过身,用手拄着鬓角问道。
“没有名字,也可能是我不知道。”
“你从何处习得此曲,怎会无名?”
“有位老伯教我。”何怙垂下头,低声回答。
“不如今日取个名罢!”李安朝从地上坐起来,拿胳膊搭着何怙,“便叫《何郎锦衣》怎么样?”
“听着怪似卖俏迎奸一般。”
“不领情便罢了,何苦揶揄我。”李安朝拿开胳膊,往旁边挪了挪。
何怙连忙摇头,向他解释道:“我记不住,改短一些罢!”
“那改成《胡锦衣》,三个字总该能记住了。”
何怙点点头,抱紧双腿,把头靠在膝盖上,眼看要昏睡过去了。李安朝用手拨弄浅草,寻了一茎开到头的黄花地丁,举起来停在他面前。他动了动手指,接过黄花地丁,贴近唇边,懒懒地吐出一口气。那些灰白的绒毛次第飞起,随着凉风向远处飘去,隐没在一片荒芜之中。
大略许多许多年前,周人来到此地,建起镐京。那时的滈池西岸,宫室如云,人烟阜盛,非同今日。后来历经了些乱世凶年,宗周残破,滈池也遗落在衰草里。武帝开凿昆明池,见到地底黑灰,朝堂上下竟无一人想起周秦旧事。世宗朝重修昆明池,竖起高墙,截断水道,使得滈池日渐淤塞,全然不复往昔繁盛。现下放眼四顾,只余岸边几处土丘,依旧从墟莽中,昂起颓缺的头颅。
何怙望着那一片宫阙余基,心里起了些念头:“八郎会飞砖末?”
“什么?”李安朝抬起头,盯着何怙问道。
“飞砖嘛,拿起砖石,朝上一丢——”何怙舒展开身躯,借机伸了伸懒腰,他拿指头遥遥戳着空中一团白云,仿佛已经击中了似的。
“哦你说这样啊,我们那一带都叫打瓦飞堶,我当然会了!”
“好啊,那来比一比怎么样?”何怙浮肿的眼眶里透出了几分光亮。
“肯定我赢。”李安朝站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草屑。
“胜负未分,你少说大话。”何怙也立刻起身,“不如我们赌一局。”
“打算赌什么?”
“我想不出来,先比了再说!”何怙迈开大步,抢先捡了一块碎砖。
李安朝倒是不疾不徐,绕着草丛转了三四圈,最后抓着一片灰瓦,泰然自若地踱了回来。
“你可别越过去啊!”不等李安朝站定,何怙已伸出鞋尖,在草里勾了一道线。随后他倒退数步,向前猛冲,用尽全力一抛。只见那块碎砖腾空飞起,稳稳地落在几十步开外。何怙心里暗自叫好,不经意向身旁瞟了一眼。
那厢李安朝反握瓦片,压低身形,旋转如风一扬手,掌间似有乌光射出,撞上远处的断石柱,破为数片。
“好远啊,我都看不见了。”李安朝手搭凉棚,踮起脚朝前方眺望。
“傻乐什么,没碎才算数!”
李安朝闻听此言,颇显沮丧,转头又攀着何怙央求道:“那我捡回来,再扔一次,肯定不碎。”
李安朝看何怙没说话,赶忙架起他跑了过去,低头找寻自己扔的灰瓦。何怙靠在半人高的断石柱上,看他拾了几片碎瓦,自觉意兴阑珊,踢了踢腿。正当此时,地面轰然崩塌,绕着断石柱四周,陷落成一座深坑。两人毫无防备,一左一右摔了进去。
何怙吃了满嘴泥,顾不上往外吐,先爬起来看看李安朝在哪里。谁知李安朝好端端地站在坑底,身上片尘不染,正仰头盯着中央的石柱细细端详。何怙见他安然无恙,一屁股坐回地上,狠狠地吐起了泥。他连着吐了好片刻,嘴里还有一股土腥味,照样没忘记宽慰李安朝。
“别担心啊,你我身手了得,攀着这根石柱也能上去。”
李安朝抱着胳膊,小声嘟囔道:“不折下来便好。”
何怙没听清,又问了一句,话音未落,那根石柱已从中断裂,倒向坑底,险些砸中他头顶。
“好一派赤口白舌!”何怙站起来一边拍灰,一边对李安朝说道。
“万幸小骡子没掉下来。”
何怙闻声挥起脏手,一把捂住李安朝的嘴:“你可别说了!”
“你做什么!”李安朝往后一躲,擒住了何怙的双手。
坑外忽然探出一颗大头,朝着两人晃了晃,转瞬又隐没不见,只留下一阵渐渐远去的蹄声。想来应是小骡子挣脱绳套,抛下他们逃走了。
“别跑呀!”何怙抽出双手,跳起来拼命大喊。发觉小骡子跑远后,他大为失落,坐回地上一言不发。
“起来四处看看。”李安朝藏住了自己的叹息,伸长胳膊,强拽起他,“我们想法子上去。”
何怙点点头,沿着坑底摸索起来。李安朝照旧走向断石柱,俯身细看片刻,竟从柱下的泥土中寻到了一条铁索。他沿着半掩半露的铁索,走进坑底南侧的阴影里,不觉一头撞上了何怙。
何怙也摸到了铁索,正用两只手往外拽,叫李安朝一撞,整个人便朝前摔过去。只听得砰訇两声,坑底南侧乍然显出一座透着幽光的洞口。
何怙灰头土脸地站起来,看见多了个洞口,大喜过望,想也不想便要往里冲:“找到出路了!”
“站住!”李安朝一把拽住了他。
“又怎么了?”何怙左脚已经踩进了石洞里,右腿正要抬起来。
“前面不是出路。”李安朝摇了摇头,指着石洞里的斜坡,“向下无风,必是绝境。”
何怙听了更兴奋,拼命往洞口靠:“周秦宫室修在此地,下面少不了奇珍异宝,快放我进去!”
“不可!”
“为何不可?”
李安朝踢了踢脚边铁索:“荒野中锁链深埋,只怕有祸患不祥!”
“你知不知道齐州历山,那顶上也挂着古铁锁,怎么没人说是妖邪之物?”
“坊间传闻又岂能当真!”
何怙沉下脸嗤了一声,使尽浑身力气抽出手,抱着胳膊问道:“李远易你可是不敢?”
“谁说我不敢。”李安朝伸长胳膊,拦在他面前,“若真是镐京残基,你不怕半路塌了?”
“多说无益,只我一人下去,便是中途灰身粉骨,也用不着你赔命!”
“莫要浪语,我陪你进去。”李安朝垂下胳膊,叹了一口气。
何怙笑逐颜开,使劲拍了拍手上的灰,扯着李安朝往里走。几步过后,洞口处已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二人步入一条狭长的通道,四壁皆由石砖铺就,不甚平整,却透着淡淡幽光,足以照亮脚下的铁索。大略走出几十步后,两旁砖壁上多出了些刻图,依稀可见斧凿之痕。何怙好奇地凑上去,一路向前看了起来。
第一幅似为赤龙盘绕楼阁,云雾弥漫。随后一幅上,有神女自云间现身,手捧日轮,送入一位卧床的妇人口中。那轮圆日委实太过规整,何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竟有一点微光流出刻图,沿着何怙的手臂蜿蜒直上,躲进了他颈间的薄纱帔子里。薄纱帔子随即吐出澄辉,映照着何怙的面庞,宛似层层叠叠的云团吞了灯笼,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手拉手托起了夜空中的皓月。
李安朝见此异状,颇为惊诧,急忙问起缘由。何怙如实相告,说了薄纱帔子的来历。李安朝一听此物原本归昆明池龙王所有,神情大变,劈手便要夺下。
何怙退了一步,挡住他:“别动了,缠着挺好,还能照照路!”
李安朝闻声收回手,也凑过去看那砖壁上的刻图,到底是有些怏怏不乐。紧挨着“神女捧日”石砖旁边,又是一幅朝会景象,居中一人头戴冕旒,形容不凡,当是天子,两旁群臣叩拜,难以一一细睹。如此三幅刻图连成一组,想来别有深意,二人毕竟不知,只得向前看去。
又走了几步,才见一幅刻图,却比方才所见更宏阔。砖壁上乃是一大片宫苑,其间水道纵|横,分隔开千门万户,更有数不清的辇道飞阁。两人近前端详,认出了几只藏在密林里的孔雀和狮子,还有葡萄、荔枝等果木。
再往前走,砖壁上现出一面浩渺池水,岸边立有高台,四面亭榭环抱。水中央楼船拥列,旌旗飘扬,另一角掩着几只游船。
与池水刻图相对的砖壁上,描摹了两军交战的场面。左一方士卒头戴尖顶帽,衣裤贴身,右一方身披铠甲,傍山而立。何怙觉得前者的衣着打扮很眼熟,如此看来,左右大军应当分属胡汉。汉军纵马奔驰,直逼左端逃遁的胡王,地上堆满了胡人的头颅和尸骸。最右侧那位汉将,身形颇显高大,他已经登上了山顶,向着远方祭拜天地。
由此朝前看去,又是一幅刻图,其上有妇人双手笼袖,高居龙虎座,一边是白兔捣药,另一边是蟾蜍捧巾。她身后溢出云气,聚成帷幔,有三青鸟盘旋其间。何怙看后不解,便向李安朝发问。李安朝想了想,告诉何怙,这位妇人是传说中的王母。何怙欣然点头,又指着刻图角落里九条尾巴的走兽和三只脚的飞禽问他是什么。李安朝略略讲了一遍九尾狐与三足乌的故事,解答了何怙的疑惑,接着看起刻图来。
砖壁上,王母身边紧挨着第一组刻图中的那位天子,他正从王母的手里接过一卷书简。在天子身前跪着两个侍从,左边侍从端着一盘芝草,右边侍从端着七枚仙桃。南面刻着鸟形的窗户下,还有人在偷看王母与天子。
不远处的下一幅刻图上同样热闹。先前所见登山祭天的汉将回到故土,当众挥起荆棘,笞打俘虏。天子端坐在高台之上,向汉将举杯致意。台下有一尾大鱼跃起,将要在空中化作龙形。何怙看到此处,觉得似曾相识,只可惜头脑昏沉,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仰起头打哈欠,瞧见头顶也有一小幅刻图,画面与前后并无关联,只是两个凡人对饮观舞的景象,便没有多加留意,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向左前方看去,那幅刻图上的天子坐拥美眷,享用珍馐佳酿,身后耸立着一座金银珠玉堆成的山丘。山脚下围绕着一圈尸骸,具具刻镂精细,有一颗髑髅的双眼中似欲涌出血来。何怙心头一震,连忙朝前赶了几步。
另一面砖壁上,刻着先前所见的那片池水,而岸边高台将刻图分为了上下两半。高台之上,有车辇自云气中显露。池水中腾起一条恶龙,直扑半空,巨口只差分毫便能吞下驾车的马儿。
何怙想看个究竟,扶着石砖一路摸过去,却只找到了半幅残缺的刻图。这一处刻图甚为粗糙,线条凌乱不堪,像是仓促赶成,勉强能分辨出铁牢中困着一团龙形。何怙心生忧虑,停下了脚步。从后面跟过来的李安朝见何怙止步不前,以为迦娄宾是在担心走入了死路,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最前面让他看。何怙顺着指向一望,才发觉通道那头透着微光,想是快要走出去了。李安朝笑起来,架着何怙往前走。何怙匆匆扫了几眼砖壁,瞥见剩下的刻图尽已崩毁,不知是有人特意凿去,还是年深日久剥落无存。通道那端飘来一股奇异的气息,好似有人在烧灼贝壳,或是煎熬鱼鳞。
两人迎着渐浓的怪味,走出了石洞。洞口左右两旁,横向摆满了银灯,每一盏上都摇动着纯白的火焰。丝丝缕缕的烟气从灯火中涌起,向四面散布飘兀,充塞了所有能够抵达的角落。两人在洞中闻到的气息,便是源于此物。仿佛谁人用一口大锅蒸干了汪洋,再把它翻过来,扣在了两人的头顶上。何怙仰起头向上凝望,如同身在云中,看不清锅底离他们到底有多远。
脚下那条铁索,随两人穿出洞口,伸入烟雾深处,仍旧忽隐忽现。李安朝脸上失却笑意,显得有些凝重。他同何怙沿着铁索,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堆灰烬,似乎熄灭不久。灰烬前面密密铺展了一地薄脆的碎骨,随意捡起一片,便会在掌心化为尘土。
何怙伏在地上,细细打量了片刻,沉声说:“是燕骨。”
“你怎么认得出燕骨?”李安朝有些好奇,也蹲了下来。
何怙指着地上一小块圆骨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猜是燕子。”
“别猜了!”李安朝一愣,把何怙从地上拽起来。
两人继续缓步前行,脚下的燕骨越铺越厚,踩上去细软绵密,好似走在筛过的陈年黄土上。
浓雾中渐渐露出一高一矮两个轮廓,不知是什么物事。李安朝把何怙挡在身后,握紧了双拳,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刚看出些端倪时,何怙突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向右边冲了过去。李安朝吓得一激灵,转头去看,才瞧见燕骨中堆了许多钟鼎之类的器物,而何怙正扑在上面逐一赏玩,笑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李安朝见他平安无事,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那两个轮廓前细看。
那两个轮廓,左高右矮,乃是一双石阙。右阙大半塌落,因而显得低些,只左阙完好无缺,高有丈余。单说这左阙,从上到下,处处精美可观,透着一股神异之气。最上面同寻常楼阁一般,顶着重檐,四围护有瓦当。当中石斗拱根根分明,直似一座木阙所化。阙身四面刻有四灵,间杂着鸾鸟、羽人,皆为浅浪流云所隔。再往下看,却有两个公子王孙的模样,他们同乘一车,携手登山,所经之处虎豹低伏,花草酷郁,更有猿猴自林间荡出,近前献果作揖。转向其余几面,可见二人所为游猎、戏水诸事。
那条铁索穿过石阙,似乎还未走到尽头。何怙从地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脚下,又向浓烟深处望去。目光翻过双阙,隐约可见左面站了三个黑影,右面站了四个黑影,各自伫立在一旁,如同护卫宫禁的兵士,两两相对。只余下右面最末一个人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何怙正疑惑时,那人影乍然向前行来,他慌忙朝对面大喊了一声。
李安朝此刻走到了左阙背面,一笔一划分辨阙身上浅浅的字迹,听见何怙喊他当心,还来不及应声,便被一阵大力掀飞,远远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路从石洞中走来,所见刻图、残阙,统统透着一股异样,始终叫人疑虑不已,现下见此情形,何怙才算想明白,这里绝非善地!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告罪,说自己愿为奴仆,侍奉左右,只求人影饶李安朝一命。
人影并未理会李安朝,而是径直走向何怙,轻轻地唤了一声什么。何怙听不懂呼唤,当即住了嘴,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对面的人影分开浓烟,已经来到近处,显出清晰的面目身形——原来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他头上束着发冠,身穿素白衣衫,从头到脚样式古旧,气度却是不俗,手中还握着一枝血红血红的珊瑚,看清何怙容貌后,忽而一惊,后退了半步,露出无比凶恶之相。何怙哪里见过如此骇人的神情,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白衫男子怒目而视,用珊瑚枝挑着那条薄纱帔子,仿若钩住几片鸿毛一般,浑不费力,将何怙从地上提起来,厉声喝问。
何怙听不懂他的口音,起先不敢浪语,眼见逼问得紧了,实在躲不过去,便将近日遭遇和盘托出。听到芒晚液为曲江池龙王所夺一节时,白衫男子怒不可遏,将何怙掷在地上,拿珊瑚枝抵着他的颈项,又严声问了一句。何怙这回总算听明白了,白衫男子是在大喊:“你为何不救他!”
听闻此语,何怙心中惭愧,索性闭上眼睛,亮出颈间要害,任其处置。
“凡人怎能救下他!”白衫男子夺下那条薄纱帔子,大笑了几声,又转过身低声抽泣,“连我也未能,未能保他安然一世。”
此地灰白的烟雾中,只有呜咽声回响得最久。白衫男子再回身时,手中不见了薄纱帔子,却握着一条白玉连缀成的玉带。有寒辉从中溢出,宛似日光凿穿冰块,消融在雪地上。何怙惊异地盯着眼前男子,思量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安朝悠悠醒转,他睁开双眼,恰好与跪在身边的何怙对视。
“你醒了。”何怙轻声开口,掩饰不住话中的欣喜。
“额头怎么红了,疼不疼啊?”李安朝瞧见何怙前额磕肿了,下意识伸出手,想了想又连忙收回来。
“不妨事。”何怙扶住李安朝,将他的头颅枕在自己大|腿上,“滈池君业已应允了,只消我们同他闲谈片刻,便可平安离去。”
现下他们共处一间石堂内,三面有墙。石堂外可见一通石碑,稍远处立着成对的石人石马,亦即何怙先前所见黑影其中六个的真面目,余下一个人影正端坐在二人身旁,面前插着那枝血红的珊瑚。左高右矮的双阙隐在更远的烟雾中,几乎难以辨认。李安朝顺着何怙的目光偏头,见左手边果然有个白衫男子,想来便是所谓的滈池君了。
“滈池君,是那位滈池君末?”
“是他。”何怙看着李安朝,点了点头。二人相处多日,早已有了默契。李安朝熟通经史,自然知晓华阴平舒道上的旧闻,所以不必多说什么,只用微微颔首,一切皆能领会。
诸位看官毕竟不识李安朝,又怎知他心中所想,话到此处,难免再补几句。正如何怙见了芒晚液,要唤他“昆池君”一般,“滈池君”乃是尊称,专门用在滈池龙王的头上。传言秦末之时,华山山神持璧拦路,请使者向其转达音讯。前史中只此一次,提及滈池君三个字,而后再无记述,更没有人目睹他现身,今日一遇,实为难得。
“那条薄纱帔子呢?”李安朝见何怙颈间空空,小声问道。
“在滈池君手里。”
“怎么成了玉带?”李安朝大惑不解。
“我也不知道,只怕要劳烦滈池君相告了。”何怙挺直上身,重重行了一礼。
“原本便是玉带。”另一边滈池君缓缓开口,用那周秦时流传的语调,逐字逐句讲了起来。
几多尘寰往事,行将流散,再不道出,便永远无人知晓了。要说明白这条玉带的来由,先得理清滈池君的身世。长安一地,古来八水纵|横,如泾渭浐灞之流,各由黄河龙王的子嗣主掌,因同处武帝上林苑内,权且唤作“上林八家”。滈池君便是其中一位,不光滈池归他统辖,从池中流出的那条滈水也凭他做主。上林八家的龙王,除却滈池君为白龙外,其余皆是青龙,只因他并非黄河龙王亲生。
“三代之前,河水君西行昆仑,在河源抱起了年幼的我。”此处滈池君所用称呼,原为旧时的说法,“河水”二字正是指今日黄河。西极昆仑山的东北隅,流水汇集成黄河的源头。那里崛立着无数险峰,深雪堆压其上,向远方延绵不尽。山脚下展开谷地,平缓宽广,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绿草。牛儿身披长毛,羊儿蹦蹦跳跳,终年结群相伴。
“大略是星宿川一带。”李安朝压低声音对何怙说道。
滈池君听闻此语,微微一笑:“好名字当真贴切,那里水泽遍布,比天上繁星还要多。日光照射下来,青蓝色的水面一闪,变作破碎的银镜。水里有种小鱼,我只见过三回。滩地上开了紫花,又开了黄花,都不如粉红的小花可爱。时常有野雁出没,头上顶着两道黑斑,走起来很笨,跑起来却很快,总会偷偷地吞吃草叶。湛湛高天将一切抱在怀中,等着我穿过梦寐,再回到那里。”
滈池君为天地精气所育,本是无父无母的灵物,合该依恋旧土。那时他落生在雪地之中,细弱如草虫,河水君恐他殒命冰霜,故而抱回家中抚养,并带去一块莹白的美玉,命巧匠磨成了如今这条玉带。滈池君长大后,寄意烟霞,不乐六礼,时与父兄抵牾,因是自请出府,来此膏腴之地,做了一池龙王。身边虽有眷属仆从,却没人知晓他的心思。与芒晚液相逢之前,他已虚度了数不清的日夜。
那是元封三年的一个春日。芒晚液来到平乐观,藏在人群中偷看百戏。散场时他得了一顶长冠,欢喜过头,不留神撞上了旁人。他不知那人是滈池君,慌忙赔了罪,拿手扶着长冠便要逃走。滈池君身边仆从当即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芒晚液以为自己闯了什么大祸,霎时间面红耳赤,不敢看滈池君。
只听对面传来一句:“你何时离了昆明池?”
“什么昆明池?”芒晚液佯装镇定抬起头,心里飞快盘算着如何脱身。
滈池君见他有意躲闪,又问了一句:“昆池君无人陪侍,横遭不测怎生好?”
听闻此语,芒晚液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
“你若早来拜会,便知我是滈池君。”滈池君笑了起来。
“原是滈池君驾临,晚辈不胜惶恐。”芒晚液深深行了一礼,“近来贱体抱恙,未得往瞻贵府,礼数疏忽,还望恕罪。”
“既是抱恙之身,为何不在池下静养?”
“今日人声喧沸,特来巡视。”芒晚液很想说,其实是自己被吵醒了,满腔怒火没处发,所以才离了昆明池,但是他不敢讲出来。
“那你看够了没有?”
“看够了看够了。”
“何不速归!”滈池君面露不悦。
他领着芒晚液,前往滈池北面的滮池,先去拜见了滮池君。滮池君年高力衰,闲谈几句便支撑不住,要卧床休息。两人见状,只好告辞。
匆匆离了滮池,天色已晚。滈池君解下腰间玉带,赠与芒晚液:“今日出行仓促,不曾携宝在身,只此玉带一条,权作薄礼相赠,虽是微物,亦可供闲时赏玩,望昆池君莫嫌弊陋,持归水府。”
芒晚液接过玉带,不知怎么推辞,过了半晌才道谢。
“此物与君有缘,最能却病延年。”滈池君又补了一句,意在劝芒晚液不要装病了。
听到这里,何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那时我便知道该送给谁了,他比这莹白的美玉还要动人。”滈池君握紧了手中玉带,轻声吟唱起来,“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李安朝面色微变,他从地上坐了起来,靠在何怙身边。后一句音调奇古,二人都听不懂,却已明白了滈池君想说什么。昆仑山上的白玉,有似冰雪般清寒,堆在芒晚液身边,便会尽皆融化,浮起一层浅浅的春水。
“见到他时,我好像成了皎皎白驹,望见青草,甘心留在空谷之中。”滈池君看向何怙,眼中满是灰暗。方才那条薄纱帔子,本为玉带所变,让他以为是芒晚液来到了这里。
当夜芒晚液回到昆明池,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枝珊瑚,打算当作回礼送与滈池君。第二日一早,他还在睡梦中,水府里新来的石鲸便在房外叫他。芒晚液睡得迷迷糊糊,连眼睛也不愿意睁开,压着火气问他怎么回事。那头石鲸大喊:“滈池君邀你共度上巳节!”
“我不去!”芒晚液举起手臂,软绵绵地砸了一下床,“大人有命,无事不可出门。”
芒晚液没有骗人,他入主昆明池的前一天晚上,浐水夫人再三告诫过,应当安守水底,不能轻易上岸。若要问为什么,浐水夫人也说不清楚。有日她闲游长安,遇到一人卖卜。那人摆弄了几下蓍龟,说什么百年之内大祸临头,让她转告芒晚液一句话:“小人道盛,君宜潜藏。”浐水夫人记在心里,回家思前想后,最终琢磨出两个字——多眠。她劝儿子好好睡觉,不要惹是生非。芒晚液也很听话,一入昆明池便蒙头大睡,连一众长辈也忘了拜会。昨天好不容易醒过来,还没看个过瘾,便叫滈池君抓了现行。
芒晚液唉声叹气,更听石鲸催促道:“滈池君已来多时,回绝恐怕失礼!”
芒晚液刚想发火,又觉得好笑,翻身反问道:“小方你还懂什么叫礼数?”
不等石鲸答话,滈池君径自闯入了房中:“白日既出,岂宜恋寝?”
芒晚液瞧见滈池君,慌忙抱住被子坐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君子不昼寝!”
滈池君见此一笑,旋即退出房外。待芒晚液穿戴整齐之后,两位龙王出了水府,共至岸边,命人张设帷幕,摆开酒宴。滈水中来了几名侍女,头戴明珠翡翠,身披雾绡冰罗,迎风起舞。对岸有些士人,坐在沙渚之上,谈诗书,歌唐虞。芒晚液学着他们的样子,抓了一把红枣,轻轻丢入水里。红枣浮在水面上,一颗一颗排着队,随微波流向远处,转眼间不见了踪影。滈池君问他在做什么。芒晚液指了指对岸。滈池君又笑起来,告诉他人多才有趣。芒晚液点点头,取出昨夜精心挑选的珊瑚,送与了滈池君。两人举觞对饮,唱和古调,随后乘车出游,纵览春|光。
正如石阙上所刻,那年滈池君与昆池君一见如故,同食同宿,寻幽访胜,行遍了秦地山川,做尽了天下乐事。虽然只度过短短数月,早已如同相识了几百年。
“后来呢?”何怙问道。
“哪有什么后来。”滈池君将玉带挂在面前的珊瑚枝上。
那时节万事波澜不惊,直到元封四年二月十二日。当夜西王母再访凡尘,途径昆明池豫章台。芒晚液跃出池水,吞食了灵光辇下的一匹神马,撞碎珠帘,惊怖王母,打破了人间帝王的登仙之梦。此事传出,昊苍震怒,降下铁牢,命其候死。
“他怎会那般痴傻,一口吞下了驾辇神马?”滈池君说着,忽然笑起来。那笑中似有怜惜、嗔怪,以及道不清的意绪。
“可是昆池君如今还活着!”何怙嚷道。
“是啊!”李安朝应了一句。
“往事阑珊,何须在意?”滈池君接着讲了起来。
昆明池落下铁牢后,滈池君心急如焚,苦思多时,总算想出了法子。临行前,众眷属知他必定一去不回,百般阻拦。
“若无昆明池,岂有今日滈水?一时盈竭,与我何干?”滈池君怒吼一声,抛下众人,直奔昆明池。
铁牢落在芒晚液的卧房中,谁也进不去。他仍撑着人形,却已蓬头垢面。滈池君心有不忍,硬逼着自己咳嗽一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芒晚液。芒晚液见到他,立时跳起来,抓住铁牢大哭。滈池君狠下心躲开,故作嫌恶地看着芒晚液,叫他离远些。芒晚液愣了片刻,呆呆地向后退。滈池君见状,把事先想好的几段话一径说了出来,他用尽各种污|秽的字眼,狠狠贬斥芒晚液。等到他说完时,芒晚液业已瘫坐在地上,神情死寂,半分不像活物。
“天帝明日斩我,枉苦你来看笑话。”芒晚液冷冷地说道。
滈池君心里一软,又有些舍不得,他贴上铁牢,轻声开口:“我有法子救你。”
“你拿什么救我?”芒晚液起身嘶喊。这时滈池君才注意到他脚上还锁着两条铁链。
滈池君摆出平生最温软的姿态,把手伸进铁牢里,轻轻招了招,等芒晚液凑近,他假意附耳低言,却抱住芒晚液,在他脸颊上死死咬了一口,继而转过身,大步离去:“拿我自己。”
“你荒唐你卑鄙,万世不得善终!”芒晚液在他身后大骂。
原来石砖上的龙困铁牢,与昆池君有关。何怙刚想明白,转瞬又生出更深的疑虑——那些刻图是谁人所留,意在何为?
滈池君走出芒晚液的视线后,找来了昆明池中的石鲸。他告诉石鲸,会尽全力为昆池君脱罪。一旦有人问起此事,石鲸只管把罪责推到滈池君身上,必定能保芒晚液不死。石鲸听后,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险些把方头都撞裂了。滈池君长叹一声,叮嘱石鲸照料好芒晚液,速即兴云作雾,冲天而去。
滈池君离了昆明池,上叩天门,陈说自己教引无方,致使芒晚液犯下大错,乞求天帝开恩,宽恕芒晚液,自己愿代他而死。天帝听后遣使查探,果如滈池君所言,即刻应允其请,掷出一根玉箸,将滈池君打回龙形,贯入地下而死。
听到此处,李安朝已然动容,他从地上站起来,拉着何怙后退到石堂之外,向着滈池君深深行礼。何怙木然地随他摆动,而心中惊骇万分——滈池君已死,眼前又是何物?
滈池君看出了何怙的异样,朝他笑笑,挥手驱散浓烟。只见石堂背后,一具巨大的尸骸,从浓雾中缓缓浮出。石堂与之相比,只能算作微尘。尸骸中竖立着一根巨柱,贯通上下,想来便是天帝掷出的玉箸,若要凡人攀登,一世也爬不到尽头。千百条铁索穿透玉箸,刺入石壁,牢牢牵住尸骸,只有一条铁索垂在地上,伸向两人走过的洞口。那具尸骸从头到尾,纯白无染,宛似玉雕一般,静静伫立在这地底深处的墓穴中。四周长燃的银灯,因烟消而愈发明亮。白光照入石堂,映在滈池君身上,一如飞雪擦净了塑像。李安朝与何怙站在原地,为眼前展现的一切,长久无言。
滈池君身死时神魂飘散,只有一缕落在芒晚液赠与的那枝珊瑚中,得以不灭,便是二人今日所见的白衫男子。自那以后诸般事,他也未曾亲眼目睹,只是略有耳闻。据说天帝饶芒晚液不死,却命人割了他的肝花下酒,刀口至今不愈。
“难怪他打不过那些凡人!”何怙与李安朝齐齐惊呼。
“此事有害无利,莫向外人言说。”滈池君抬起手,示意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睛,“更不许告诉昆池君。”
“昆池君竟不知此事?”何怙惊讶道。
“我怎么舍得叫他白白流血。”滈池君笑起来,说咬伤芒晚液的脸颊,是为了施法让他忘记自己,再也不必因往事伤怀。
李安朝听后,再度向滈池君行礼,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不知双阙之下,缘何遍布碎骨?”
“有人送来烧燕告祭,堆满了一室之地,只今木箱已化,空留遍地燕骨而已。”滈池君朝何怙微微颔首,他早已看透了这个胡人的心思。钟鼎珠玉对鬼魂来说,分文不值,留着又有什么用,不如拿去做些好事。滈池君如此想着,向何怙使了个眼色。何怙当下心领神会,四下张望起来,盘算着该抱点什么回去。
“想我今朝光景已尽,滈池旦夕亦为平陆。”滈池君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的石壁,“目下同年者,唯天上月,自当迫而一视之!”
话音未落,他已伸展双臂,卷起残烟,向着那巨大的骸骨飞去。石堂中血红的珊瑚与莹白的玉带,追随其后,在烟雾中旋转相对,射出一道道凡人不可想象的光芒。紧接着,环抱四周的银灯逐一崩碎,也向半空涌去,缀在烟雾的末尾。墓穴中央,死去多时的龙尸乍然摇动四肢,绞折了玉箸化成的巨柱,继而奋力挣断铁索。一条铁索碎裂,如同一尊巨灵在打铁,千百条铁索碎裂,如同千百尊巨灵共击金鼓,绝非凡人所能忍受,更何况此地尘土飞扬,行将倾毁,万万不可再待下去。何怙与李安朝紧紧捂住双耳,朝着来时的洞口奔去。途中何怙突然蹲下,去捞地上的一件小铜鼎。李安朝见他落后,立时停下脚步,一手拎起何怙,一手扣住铜鼎,用尽全力飞奔,赶在头顶落石之前,滚入了洞口。两人不敢停留,仍旧拼命往前跑,十余步后响声竟然渐渐低沉下去,不知是何原因。何怙与李安朝一路狂奔,总算回到了最初掉落的那座深坑。抬头往坑外一望,火光摇动,却是赵伯见小骡子跑回家,率众人来寻他们了。两人在坑底大喊大叫,借着村人抛下的麻绳攀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便听到地底一阵巨响。
一条白龙撞开大地,冲向夜空,带着自由的光亮。如今已是日落之后,新月显现在西面高天上。那弯新月如同一把玉钩,又如细细的蛾眉,更像是朝思暮想的故人微笑。滈池君向月光飞去,也是向故土飞去。在新月沉落的无限远方,耸立着高插云天的昆仑山。
只是游魂怎能翻越层峦,他终究回不去了。那具尸骸在空中屑没瓦解,化成了天际一大片银闪闪的云雾,随冷风缓缓飘向东面,宛似牛乳中浮动着破碎的云母。
京城内外静静下起雪来,有两人知道眼前不是雪花,也知道它们的去向——一片飞上山巅,一片飘入河谷,一片化作牛羊,一片寄与繁花,一片惊起雁鸟,一片落下高天,余下的每一片都将奔向长安东南的水边。
芒晚液从梦中惊醒,左颊隐隐作痛。不知何时,他的枕边横了一条玉带,看上去如同冰雪凝成。
“朋友离别,求思白驹。”李安朝盯着夜幕,轻声叹息,而鲜血正从他的耳中蜿蜒流下。
“你说什么?”何怙也在凝望远空。
李安朝摇了摇头,望向天际不再言语。他希望人间永无分别,可恨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准将来?将来他们便不会经历分别末?
“别忘了,今天飞砖你可没赢过我!”何怙又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