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满城殇怎堪回首 ...
-
林姨所说的去妖界的旁路是一处稍险的妖窟,这里之前多拦路的恶妖,后来妖王派兵清剿,这处山窟的妖祸也渐渐偃旗息鼓,久而久之便荒废成了一条暗隐的险路。
艾卿这一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姨身后,在山路上盘桓兜转,偶尔抬起头,也只能隔着万丈峻崖,眺望一眼妖界已被如火烽烟缭绕的江山。
全都是镜辞蓁毁的……艾卿暗自喃喃,但他心里明白,他怪不得镜辞蓁,更没有资格去斥责他。如果不是镜辞蓁替他挡住了魂瑗,说不定他也会把这个世界闹得天翻地覆。
可若是镜辞蓁不去找魂瑗碎片,如今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艾卿并没有让这个念头在自己心里停留太久,他虽不知将错归于谁,但也知道只要魂瑗不毁,就会有痴妄这一魔物的人,即使镜辞蓁不掺和此事,早晚会有人得到魂瑗,然后变成一个毁天灭地的疯魔,继而落得一个魂魄无存的下场。
如果非要怪,也只能怪世人痴傻,一辈子都在不惜粉身碎骨地寻找所谓的彼岸,到头来,却不知自己早就已经错过了栖身的地方……
妖界并没有等来新日的晨光,漫天堆压的黑云似鬼魅般逼近妖城。满城薄雾中撷着淡淡的血气,等洇染过那些轻凝成的露水,再从千蕊上滴溅落地时,便是花溅泪的感伤。
艾卿进入妖城之后,已经得知现下的战况。镜辞蓁擒押了风燃溪,并胁迫妖王在今日卯时于城门前自刎,以换皇子和所有妖民的命。
而镜辞蓁料到妖王别无他法,定会以身护住妖界众人安危,所以他甚是淡定地坐在城门不远处,等着这位老妖王血洒城门。
然而等卯时一刻,妖城的大门打开的刹那,镜辞蓁神色倏地一沉。
他定睛望着款款而来的那人,从迎风微乱的青丝至稍蹙的眉宇,再至浅抿的薄唇。此时的艾卿带着一路的风尘,仅不合时宜地持着一把箭弓,腰间插着三支长箭,这三支长箭都不是普通的羽箭,而是难寻的帝俊羽的翎箭。
艾卿庆幸自己赶上了阻止老妖王去赴死,他以与风燃溪是至交为由取得妖王信任,又将龙形青珮还给了妖王,并向妖王保证,称他有法子保住妖界,还能救回风燃溪,不过他需要箭弓还有三支羽箭,外加一把匕首。
妖王一听,当即死马当活马医地相信这位鬼界的六殿下,也就是他未过门的准贤婿。他询问艾卿需要几石的箭弓,并让人取了妖界仅有的三支神物帝俊羽。
艾卿不懂什么几石弓,他估量着挑了把自己可以拿起的不轻不重的箭弓,便孤身出了妖城厚重的大门,与外面的妖兵鬼兵对峙。
“殿下这是闹哪儿出呀?”镜辞蓁滞住须臾,旋即嗤笑一声,厉声道,“来人,护殿下回鬼界。”
镜辞蓁已经得知艾卿丢失的消息,留在帝城的鬼卫也还在广寻。他原只是以为艾卿闷得慌,仅一时贪玩,说不定待在帝城哪个地方闲逛呢,却不想,这个闲逛的小殿下竟然有能耐逛到妖界来,还如此凛然无畏地替妖王出来赴死。
“谁敢动!”艾卿斥吼一声,接着掏出一把匕首放自己脖颈处,着实把带鬼卫凑前的白大人吓了一跳。毕竟在白未济心里,小殿下就算再与帝君闹,也从没有像现在一样以命相逼。
镜辞蓁眉峰一低,抬手示意白未济带人退后,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蓁叔,我知道在你面前,我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机会都没有,你随手一施法,我就成了一个任你摆布的傀儡,可是这次,你如果硬把我送回鬼界,我保证不会再逃,但你往后余生都不会再见到我……”艾卿眸底红炽,一字一句犹如沁寒的冰锥,剜他心尖的同时也扎进了镜辞蓁心口。
两人对目须臾,目光虽无躲闪,但那沉重的无言也足以化成一把利斧敲击过心间。
艾卿喉头攒动一瞬,继续用这种伤敌自损的法子,字字诛心砭骨道:“今日我来这儿,是想与你做笔交易,我手里只有三支箭,我想用这三支箭与你斗法,每一箭之后,若是我还能站在这儿,你必须应允我一个条件,而且,你我好歹伴修将至一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修为怎样吗?”
“殿下……”镜辞蓁将艾卿的言论品啄一番,不禁失笑道,“是想与我斗法?……若我不应呢?”
艾卿浅浅一笑,不甚在意地应道:“你不应没关系,反正我只给自己留下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我与你说的斗法,三箭射出,不论生死……第二条路……”艾卿稍稍一顿,接着道,“我代妖王赴约一死,你依言放过风燃溪,放过妖界……至于我选哪条路,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殿下是在逼我?”镜辞蓁苦笑一声,“如果我答应与殿下斗法,我有什么彩头吗?”
“三箭后,只要我还活着,我会跟你回去……任你处置……”许是这番话太过苦涩,艾卿说出口后,眼底似有什么涌上来,幸而他稍稍低头,才没让脸上挂上泪痕。只是可怜这滴敲落的清泪已仓促地染上尘灰,怕是覆水也难收。
“任我处置……”镜辞蓁似喜含悲地咂摸着这四个字,等百味杂陈归于平静,他才缓缓道,“好,那我就应下殿下,只要殿下每一箭后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便答应殿下的条件,绝不反悔。”
镜辞蓁知道艾卿的箭术马虎,但也不会赤手空拳去斗这三支神物,他说罢,拂袖一挥,瑶琴清慕已平现身前。
艾卿拧眉,兀自腰杆笔直地立在城门下,他扔下匕首,接着左手执弓,右手搭箭,箭镞直指镜辞蓁。
旋即,他竭力压住打颤的双手,挽弓出箭,羽箭逼近镜辞蓁的刹那,一道蓝刃伴着一声短促的琴音赫然击断羽箭。紧接着,艾卿来不及反应,迎面残留的刃光已不偏不倚地划过他右肩,将他猛地掷倒在地。
随之而来的是右肩穿骨的疼痛,艾卿顿觉自己眼前黑了一瞬,他喘息了良久,才勉强缓过魂。接着在周遭无声的静谧中,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待摇晃两步后,终站稳身子,继而抬起头,目光凛冽地望着镜辞蓁。
镜辞蓁嘴角流溢着笑意,依然不动声色地盯视着艾卿,只是他负在身后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五指扎进手心的痛楚也难以抵住拧心的疼。
“帝君,小殿下又不会什么咒法,怕是禁不住这么……”
镜辞蓁没有说话,只目光沉冽地看了眼多嘴的白未济。白未济讷讷咽了口气,待抱拳躬身后,便只能退身看着这俩人互相伤害。
艾卿被这一击惹得面色惨白,不由地咳嗽了两声,然后一字一句道:“我第一个条件……放了风燃溪,不许再伤他。”
镜辞蓁垂眸默然片刻,沉声应着:“好……把这位风公子,请上来。”
话音刚落,鬼卫已经拖来一人。艾卿一看风燃溪丟了半条命,但好歹还活着,脸上稍挂一抹释然,他又从腰间取过一箭,明显力道不足地射了出去。
顷刻之间,镜辞蓁随手一拨琴弦,便将这箭击裂。而余刃毋庸置疑地划过艾卿右手臂腕,令他不禁趔趄偏身,差点坠倒覆地。
艾卿觉察到镜辞蓁这次的心慈手软,他用左手捂住臂腕处沁血的伤口,抬高声音道了句:“第二个条件……退兵。”
“好。”镜辞蓁似是已经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丝毫没有犹豫地应着,然后又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
艾卿咽了下口水,将胸口翻涌的腥气压下去,启唇道:“望帝君……放过天地六界……”
镜辞蓁眉宇几不可见地一拢,他滞住须臾,冷冷地道了句:“好,不过就看殿下……有没有机会让我放过这天地。”
艾卿被镜辞蓁含冰的话语惹得心寒,他并没有看到消融在左手指戒里的血渍,仅忍着右臂的剧痛,颤巍巍地握住最后一支羽箭,接着孤注一掷地引弓搭箭。
前面两箭,若镜辞蓁没有手下留情,艾卿八成连头一击都禁不住。但这最后一箭,艾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射出的,竟是意想不到的凌厉。
镜辞蓁许是也没料到这箭居然能有破风断雨之势,还未等他把握好力度,这箭已逼至他面前,于是帝君不得已放手一搏。
然而那琴弦震颤一霎,镜辞蓁指腹已然见了红。与此同时,清慕琴音凝化的弯月刀刃以沥寒的锋芒割断了帝俊羽箭,继而以不可覆收之势击向艾卿胸口。
就在艾卿准备硬生生抗住这一刀时,一缕白烟忽地聚在他胸前。紧接着,袭来的利刃毫不留情地砍碎这缕白烟,并在艾卿胸前留下一条殷红的血痕。
艾卿陡然戳地,蓦地呕出一口心血。他呆滞一刹后,怔忪地抱起躺地的骨汤,一遍遍嘶哑无力地喊他骷髅儿子的名字。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妄想镜辞蓁会奔赴到他身边,帮他留住他心疼的人。
“咔咔……”
等这最后一声熟稔的骷髅简语拂过他耳畔后,艾卿怀里仅剩下一块白色琉璃的小骨头。这块骨头虽不足他小拇指大小,但却如此沉重地叩在他心头,让他疼痛难捱,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暗自心想,等他哭完,再沉沉得睡一觉,或许觉醒辗转后,这一切不过就是一场噩梦,而他与镜辞蓁仍然坐在云城院落的梅树下,互相感受着对方温柔的情愫,一起许下来年的心愿,一起在雪夜共守白头……
可惜他们回不去了……
艾卿忍着满心满身的疼痛,握紧手里的骨头,然后用最后的执念撑着自己站起身子。
“放过天地六界……我跟你回去……”这是他最后对镜辞蓁提出的条件。
镜辞蓁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将自己拼命护着的小殿下伤成这副模样,可他明明心里滴着血,但眼神冷得却还是像个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他甚至挪不动步子去拂掉心上人眼角掉落的刺骨的冰泪,只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孤怜的身影。
“放人退兵……”镜辞蓁躲藏着眼光,浅浅掠过艾卿,稍顿片刻又吩咐道,“带殿下回去。”
白未济一听,立马蹿了过去。他用随身带着的布帛为艾卿止住臂腕的血,并携着几分埋怨,心疼地小声道了句:“殿下何苦这样呢……”
“白大人……”艾卿眼花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白未济说什么,他依着白未济的胳膊勉强站稳身子,然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虚弱地问,“骨汤……还会回来吗?”
白未济顺着艾卿的目光看了看他手里的小骨头,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劝这个小殿下。他跟着镜辞蓁这么多年,骨傀儡的事也知道不少,这骨傀儡是帝君亲制的,能毁的八成只有帝君,能修好的估计也只有帝君,可如今这形势,这两人仅凭一个骨傀儡重修于好,怕是不可能了,毕竟这东西已经毁了,就算再修好,也不是原先的那个。
然而不等白未济昧着良心搪塞一句,艾卿已经撑不住地晕死坠地。不远处的帝君见状,隐在袖口的手兀自青筋突露,暗暗隐忍着什么。
等白未济先带着艾卿离开后,镜辞蓁缓步走到风燃溪面前,嘲弄地笑道:“妖界的皇子没想到只有这点本事,今日我不会动你,但若有一日你我再兵刃相对,我绝不会放过你。”
风燃溪勉强撩动睫帘,轻声道了句:“殿下赤诚待你,你把他当什么了……”
镜辞蓁一愣,旋即凑到风燃溪身侧,口不由心地留下两个字:“娈宠。”
这两字堪堪晃在风燃溪耳边时,风燃溪大怒之下当即挥鞭,将镜辞蓁逼退了几步。
镜辞蓁瞧自个儿已把妖界的皇子打得半死,现下又把他气得半死,似是趣味已经得到,索性也不与他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便整了整衣冠,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