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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过往历历终绝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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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卿耳畔仿佛还清晰地留存着镜辞蓁那三声彻骨的琴音,每一声对于他都犹如燎原的心火,而等这琴音消匿后,随继而来的是厮杀的挥戈声。
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映在他瞳眸里,每一帧都似见血封喉的毒酒,令人望而惊颤。他恍惚看到镜辞蓁已率千骑铁马,堪堪踏破妖界的城门,然后便是遍地的枯骨,还有漫天的猩红。
而他却宛若已与这个世界阴阳两隔,他怎么都动不了,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镜辞蓁毁了这片万里河山……
“轻点……”镜辞蓁见床榻上的人眉宇紧蹙,似是疼得厉害,不由地叮嘱床边救诊的鬼医。
“是,帝君。”
为艾卿医伤的鬼医比百苏看起来还年老,再者并不经常被诏进星旻宫,现下听帝君不住地在身侧提醒他下手轻些,不禁骇得面额冒汗,生怕艾卿突然痛喊一声。若不是这老鬼医在医术方面还算老成持重,定然不能扛住如此压力。
幸而艾卿已完全不省鬼事,即使在梦里兀自承受着钻心噬骨之痛,他也并没有喊出口。但镜辞蓁却因他身上这三处痕迹狰狞、血色模糊的伤口,惊觉自己无论怎样躲闪,心口自是逃不过清醒地发痛。
帝君体内魂瑗未除,让天地俯首称臣的执念尚在,只不过在艾卿面前,这缕执念却变得如此脆弱。许是镜辞蓁也没有想到,他最大的执念原来并不在天地,而只是一个人。无论他是否伪装,他对这个人就是不舍,在他眼里心里,若余生无此人,即使君临天下,又有何滋味。
然而艾卿并不知道镜辞蓁如此在意他,更不知镜辞蓁竟然真的会因他,而暂且放下收服六界的壮志。他晕乎了整整两天,再醒来时,蓦然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可这种错觉并没有持续太久,等手心的摩挲感袭来,他便从骨汤留下的遗骨中渐渐将自己的魂魄拉回了这个不似真切的异世。而在这个世界,他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殿下可舍得醒了!”寝殿中敬候的鬼宽慰地喊了一声,接着端过鬼侍送来的汤药来到床边,嬉皮笑脸地对艾卿道,“我先侍奉殿下把药喝了。”
艾卿闻声,呆讷地瞅着凑近的鬼,一时顿感诧异。他原以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镜辞蓁,却不想竟是白未济,那镜辞蓁哪儿去了??
“白大人……”艾卿慌促问,“镜辞蓁呢?他……他退兵了吗?”
白未济搅动汤药的碗勺一滞,紧接着瞥了眼窗外,继而抬高声音,给艾卿吃了颗定心丸:“帝君既然答应殿下那三个条件,就一定会依诺,殿下尽管安心养病就是。”
“嗯……不用劳……”艾卿见白未济过来扶他稍稍起身,不由地推拒,却不想,那一个“烦”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就因撕心的痛楚倒吸了一口凉气。
镜辞蓁站在窗外,瞧这小鬼身子这样,竟还惦记着他是否在做坏事,不禁垮下了脸。但转念听到房内传出的痛吟声时,帝君还是恨不得自己过去为艾卿寻个舒服的倚靠姿势。
艾卿如今右臂直接不能动,而左臂因胸口的伤痛也不大灵活,但白未济把碗勺递到他唇边时,他还是抬起左手挡了挡,执意不需要白未济照顾他,反而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白大人为何会跟随镜辞蓁?”
白未济听出这句问语暗藏的嗔责,他下意识地乜过窗柩的方向,随后干巴巴笑了笑,劝道:“小殿下还是先把药喝了,然后属下再给您讲个鬼故事可好?”
艾卿一听,当即自己取过药汤,直接一饮而尽。
苦还是苦,但与之前相比,这苦味却减了不少,似是还不如心口翻涌的苦涩,更无法冲淡满身的苦楚。
不过白未济见小殿下喝了药,还是颇殷勤地依照叮嘱取了些蜜饯。
艾卿喝完药后,下意识地去拿放在身侧的骨头,等将这骨头牢牢握在手里,他才仿若得到了什么护身符,然后整个人默然不语地静静靠身。
“殿下还不知道我之前是干嘛的吧?”
白未济坐在床边,刚想吹嘘几句,却不想艾卿顺势应了句:“我之前听暮榆魂君说,白大人曾在阎罗殿待过,但是魂君并没有说过白大人在阎罗殿做什么。”
白未济:“……”阎罗殿……我确实待过,而且我还差点入了十八层地狱……
“唉!”白未济轻叹一声,怅惘道,“殿下不知,我活着的时候曾做过一国的君王,只是那时,我并不想要什么君位,这君王做得也是浑浑噩噩,后来在我出宫游山玩水时,敌国暗遣的杀手便想置我于死地,不过我也是命大,被一个江湖侠客救了……”
白未济讲到此处的时候,似是记起来那段已然绝响沉寂的往事,双眸不由地垂下,声线也虚弱了不少。
“自此之后,我将这个人视为知己,每次出宫都会去寻他,起初他带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不少趣事,后来我把他带回了宫城,他并没有接受我封的官位,只是心甘情愿地陪着我……心甘情愿……”白未济将这四个字在唇边咂摸须臾,继而苦笑一声,接着道,“不怕殿下笑话,我当时居然想为了这个人放弃江山君位,然后随他做个散侠,可惜……做梦罢了……等繁华落尽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是敌国的密探,还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大将军,他当时救我,也只是布设的一次局而已,等他得到我的信任,便可里应外合,毁城灭国……”
之后的事,白未济说得释然,但艾卿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无奈。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然后被迫扬马挥戈,与昔日的好友兵戈相对,等被逼至宫城,城门被破的那日,这位一国之君也火葬宫中……
无论是谁经历这些,都不可能在死后彻底放下前尘,甘心入鬼界,进轮回。白未济因心中有怨,死后谨慎避开鬼界的拘魂使,做了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他本想拉着这个大将军一起下地狱,但没想到,这人竟在他身死的当日,也自行了断于他们初见的地方。
“得知他死后,我其实已经放过他了,然而他并没有放过我,也没有入轮回,而是悄然进入鬼界,一直在寻我,但我为了躲开他,迟迟没有入鬼界……后来他不知在哪儿盜听了一个消息,知道像我们这种生前杀戮的人,死后若生德不够,极有可能会入阎罗殿受苦,结果他就闯了阎罗殿,试图把我捞出来……”
白未济嗤笑一声,然后敛了笑意,眼底似有强压的泪光,“殿下觉得这人傻不傻,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他稍稍一顿,接着低喃一声,“可我比他更傻……”
“所以白大人为了他……也闯了阎罗殿……”
“是……他魂飞烟灭后,我突然觉得这世间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再也没有一个让你怨怼的人,没有让你痛恨的人,于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怨他傻,还是恨自己错过了什么,我就想着,他既然曾死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那我也陪他一次,这样谁也不欠谁了,魂飞魄散也好,永不超生也罢,反正就算有下辈子也不会再见了,那这辈子索性猖狂一次,总比带着遗憾无处栖身要好……”
“可或许是天地嫌弃我,并没有收我走……宿命难料,我闯阎罗殿时恰好被帝君撞见,帝君八成也没见过我这种一根筋的愣头青,一时觉得有趣便把我绑走了,再后来,帝君帮我找到他的灵愿,并告诉我,若是每日心诚供奉着,这死魂灵愿也能引回部分残魂,到时,帝君说他自有法子帮我救回他……”
白未济说着吸了吸鼻子,赧然道,“让殿下见笑了……其实我这几千年来还没有因他哭过呢,我平时什么德行,殿下也是知道的,得空便醉死在烟花巷,没事做的时候就回府守着那瓶灵愿发呆,盼着当真有一日,这灵愿真的会聚来他的残魂,哪怕他已经不记得我了,看一眼也是好的……”
“会的……”艾卿诚挚道,“一定会的,白大人一定会如愿的。”
白未济擦了擦涕泪,然后极有眼力见地觑了眼艾卿左手心握住的骨头,旋即转了话茬,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殿下……或许我有办法救回这骨傀儡。”
艾卿一听,陡然瞪大了眼睛,随即完全不顾身上的伤,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难以置信地问道:“白大人当真有办法救骨汤?”
“殿……殿下别动!”
白未济急慌慌安抚好他,接着对着窗柩的方向提心吊胆地咽了口气。他是唯恐被外面那位看见,又说他办事不利,让这位小殿下伤上加伤。
“我认识一个道法高深的老鬼,殿下若是信我,能否暂将这骨傀儡交给我,我可以让这鬼试试。”
艾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骨头,须臾略有不舍地点点头:“好,我信白大人。”
随后,白未济又与艾卿闲谈了几句,便带着骨汤的遗骨离开了寝殿,接着将这根小骨头交给了他所说的那位道法高深的……“老鬼”。
镜辞蓁收了骨头,打量过白未济发红的眸眼,并没有说什么,仅在离开寝院后,突然滞住脚步,问身后随行的白未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白未济皱了皱眉,随即垂眸应道:“我既然追随帝君,那么帝君想做什么,又为什么去做,我不会多问,只是……帝君不后悔就行。”
镜辞蓁听完这番话,心底似乎又有什么作祟的东西,开始蒙蔽他的心魂,他瞧了眼手里的白骨,忽然仰头望着茫茫苍穹,不悲不喜地说道:“我感觉到天劫将至,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
白未济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随着镜辞蓁看着这片残碎的天色,只能暗自喟叹一句归鸿何处。
艾卿并不知道白未济将遗骨交给了镜辞蓁,更不知道其实镜辞蓁本欲趁他昏睡的时候,就想把他手里的东西取走。
但镜辞蓁一看他手攥得如此紧,唯恐他醒来见不到手里的东西,怕会承受不住。再者帝君也知道自己若是向这位小殿下讨要,应是徒添仇恨,所以便派了白未济去做说客。
况且这世上除了帝君,还没有能救回骨傀儡的人,当然,也没有在危急关头能强行唤出骨傀儡并恰好护在艾卿胸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