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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烂柯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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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中天,万籁俱寂。
迷蒙的月光透过窗槛,一格格地洒落在血色晕开的水面上,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色彩。
阿妤在铜盆里净过手,不甚讲究地在衣服上擦了一把,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倒着的那个男人。
当胸一刀,绝无转圜,鲜红的血喷溅了大半个房间。
但临走前,她还是谨慎地弯下腰,往男人的颈侧摸了一把。
还行,不跳了。
阿妤拍了拍手,轻快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呼啸的夜风正好吹散她身上的血腥气,冷月裹在她单薄的肩上,像一张半透明的茧。
方才的情景一幕幕闪回,男人死前的哀嚎犹在她的耳边。
“当年之事,我也是受人胁迫!饶命啊——周、小周将军……”
听到那个遥远到有些陌生的称呼,阿妤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你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她抬起左手,径直抽刀而出,复又狠狠掼进了他的胸膛。
“至于求饶的话……”她平静地俯视着他,目光森冷:“等到了地下,再和你的袍泽说吧。”
濒死的男人双目圆睁,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牛一般喘着不连贯的粗气,很快,就再没了声响。
……
风声猎猎,巡街的武侯打着哈欠,分吃着一壶黄酒暖身。
即便这里是灵州的州府,临街的铺面,也没什么开张的痕迹,只有卖纸钱的冥火店门前,能看见些稀稀拉拉的脚印。
五年前,北漠来势汹汹,血洗鄞朝北境成、灵、博三州,大片土地沦落敌手;五年后的今秋,皇帝任武毅伯之子裴瑕为镇北将军,挥师北上,方才将戎狄打回老巢,收复失土。
失土虽复,阴霾却仍未散去,触目所及的,都是一派萧条景象。
无人在意,隐现在夜色中的那道身影。
阿妤忍下喉间腥甜,悄然摸回了寓居的小院。
小院前后两进,这会儿只亮着一盏灯。
院中,一个圆脸姑娘像是等候多时,见阿妤回来,还没来得及迎上去,就叫她衣摆上的血惊得脸色大变。
“阿姊,你受伤了?”
阿妤轻轻摇头:“没有,不是我的血。”
她身形微晃,倒还有力气勾唇一笑:“冷水备好了吗,寻真?我要好好泡一泡,发散药性。”
被唤作寻真的圆脸姑娘红着眼点头,扶她进屋。
阿妤屏息,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浸没在冰冷的浴桶里,平复了好一会儿,心跳才将将恢复到一个不吓人的程度。
五年前的那场战败之后,她就该是个死人了,苟延残喘至今,身体早不适合动武。
今夜能拿得起刀,是因为她提前服下了一剂虎狼之药。
阿妤缓过劲来,从冷水里探出湿漉漉的脑袋,问:“今天,将军府还是没派人来接我们?”
她并不习惯人伺候,寻真怕人晕在里面,这才等在了屏风后。
寻真摇了摇头,答道:“和五日前一样,只有一个管事来送了蔬食。我打探了几句,那管事一直避左右而言他。”
阿妤轻啧一声,道:“想来是没戏了,得找别的法子进将军府。大概那位裴将军收下我,只是一时兴起。”
两人眼下寓居的住所,便是那位镇北将军裴瑕的私宅。
收复失土、大胜雪耻。可想而知,这位少年将帅的头顶,眼下笼罩着怎样的荣誉与光环。
更叫人津津乐道的是,据说他从前在长安城时,不过是个凭借父辈荫庇、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
如今,北境三州的兵权尽皆收束于这位裴将军之手,他可谓是风头无两。
阿妤回鄞朝后,有意接近此人,摸排一些旧事。
然而镇北将军府的守备,比军营还要森严,她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所以打起了曲线救国的主意。
听闻灵州刺史有向裴瑕献女讨好之心,阿妤便自投入他府中。见她容色甚佳,那杨刺史果然起了奇货可居的心思,收了她做义女。
一场宴席后,刺史杨骐水引了裴瑕去园中观景,令他“偶遇”了园中练舞的阿妤和其他舞姬。
大概真的是运气不错,这位据说不近女色、无有家室的裴将军遥遥一指,竟是在脂粉丛中单要了她一人。
阿妤原以为能顺势进入将军府中,却未料得那日席后,只有一驾灰扑扑的马车,把她送到了这座不起眼的宅子里。
冷水都泡热了,阿妤从浴桶里飞快地起身。
她一面扯来巾帕裹住自己,一面玩笑道:“这裴将军,大概忘了已收了我这‘外室’。”
寻真进来服侍她穿衣,闻言,脚步一顿。
她垂眸抿了下唇,声音很轻:“阿姊……你别这样说话。”
阿妤笑得潇洒,屈指轻碰了一下她耷拉的嘴角:“这是在替我委屈?”
她的中衣还没穿好,就这么倾了过来,即使同为女子,寻真也难免叫连片雪白的肌肤晃了眼。
寻真一窘,赶忙别开视线,扯来外衣给她披上,嘟囔道:“你本事大得很,哪里轮得到我替你委屈?”
阿妤的语气倒真是不在乎:“一时的身份而已。”
“别担心。我既活着回来了,该杀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该是我的东西,我也会一样一样取回来。”
——
阿妤只是嘴上嚣张两句。
她浑身虚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强撑不了一点。
她也没打算强撑。
她还需要这副身体,需要这口气。
寻真看得出来,阿妤插科打诨是为了宽她的心。
她抿了抿唇,微红着眼眶,扶她回了寝屋卧下。
眼皮滚烫,仿佛有千斤重,躺下后,阿妤很快就睡着了,陷入了深沉的眠梦。
梦里,是一个久违的艳阳天。
她在暖阳下踽踽独行,浑身却越走越冷。
不知走了多久,前路的尽处,突兀地出现了一人一马,像是等候她多时。
碧骢马骄傲地昂首阔步,朝她走来,而马背上的少年郎君一身飒沓,着银甲、佩金冠,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璨亮眼眸。
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顾璟和。
顾璟和顶着大太阳,笑得很傻。
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他一开口,阿妤就知道这是一场梦了。
过去的那么多个日夜,她等到的,只有他战死沙场、却身败名裂的消息。
眼前的温柔光景,如露水、似闪电,不待她好好消受,便成了梦幻泡影。
刹那间,狂风果又大作,黄沙漫卷而来。
连天匝地的昏黄里,顾璟和朝她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嘴角却有猩红溢出。
他撑着断剑站起来,转身后,再也没有回头。
……
明知是梦,阿妤还是放任自己沉溺许久,没有醒来。
在那场战败前的十九年,她顺风顺水到连噩梦都很少做。
也是,桓王家的女世子、自打十四岁上了战场起就未有过败绩的小周将军,哪里会被梦魇住呢?
那时父王总是笑说:“吾儿骄纵,哪日怕是要吃个败仗,才能真正长成个大将军。”
柔柔弱弱、从来不与父王唱反调的母亲,那一天却轻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埋怨丈夫说话不讲究,咒自己的女儿。
谁也没想到,这话会有一语成谶的时候。
而“长成”的代价,沉重到没有人可以承受。
阿妤徘徊在梦境的边缘,缓了一会儿,适才抖着眼睫,缓缓睁眼。
守在床帐外的寻真见她醒了,惊喜之意溢于言表:“阿姊,你总算醒了,你烧得好厉害,我……”
杀完人的当晚,阿妤便发起了高热。
然而她提前嘱咐过,服药后她的脉象有异,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请郎中来。
没有医药的结果就是,她整个人烫得像火球,莹白的脸颊都叫身体里的热意蒸得通红,就这么昏迷了两天。
寻真以为她要撑不过去了,偷偷哭了好几回,自责当时没好好拦着她,劝她别这么急着报仇。
阿妤躺在枕上,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足踝,确定自己还能动弹之后,心下稍松。
这一关算是顶过去了,她用沙哑的嗓音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呢。”寻真抹抹泪,尽力把声音放得很轻快:“睡这么久,饿了吧,阿姊想吃点什么?”
“我说了,你也不会同意。”
寻真不信:“怎么会不同意?”
阿妤眨了眨仍旧沉重的眼睫:“我想喝点儿酒,就一点。”
“……不行。”寻真果然拒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喝得了酒?”
她一面起身,一面道:“灶上煨了鸡丝粥,我去端来。”
看来是只有这一个选项。
阿妤失笑,扶着床头软靠坐了起来,揉了把自己有些僵硬的脸。
寻真很快去而复返。
温暖的香气盘旋在不大的寝屋里,肉粥落入腹中的瞬间,阿妤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活过来的实感。
她吃相很好,既斯文,也叫人看着很有食欲。寻真盯着她垫了半碗,这才扭扭捏捏地从身后摸出一只牛皮的酒囊,递给她。
“只能喝一点点。”她郑重嘱咐。
阿妤接过,像摇钱袋子一样晃了晃半空的酒囊,咕哝道:“多也没有呀。”
酒已到手,她却不急着喝,而是披衣起身,踱到了院中。
今晚是晴夜,举目无云,只有明月清风。
阿妤拧开木塞,仰脖对着月亮喝了一口。
月清凌凌的,映出她侧脸流畅的弧度,微微闪烁的瞳光,仿佛碧波轻荡。
灼热的酒液伴着热泪滚下,她闭上眼,转过酒囊,把余下的酒液倾倒在犹有积雪的庭中,仿若一场无声的祭奠。
——
阿妤耐着性子将养了两天,生活再度恢复了平静。
她如今身体不好,很怕冷,穿得跟个球似的,蹲坐在院里的枯树下磨刀。
天色已近黄昏,终于串完门的寻真带回了新鲜打探来的消息。
“韩满仓死的消息,这两天才传开。”
“他一贯行为不检,前夜里他没回家,家里的夫人还以为是又歇在了哪个女人的肚皮上,后来才反应过来去找。”
阿妤在磨一把带锈迹的柴刀——刀太钝了,严重影响她劈柴的速度。
她抬手擦了一把额角沁出的汗,才问道:“现在是谁在查这个案子?”
寻真犹豫了一下,道:“旁边巷子里的赵娘子,丈夫是衙役。听她说,这事好像叫那裴将军的人接下了,没让府衙插手。”
阿妤磨刀的动作一顿。
叫她穿心串了两刀的韩满仓,如今已不是军官。
那位裴将军为什么会接手此事,他很闲吗?
“阿姊……”寻真小声唤她:“会查到你吗?”
阿妤低眸,继续磨刀:“不会。”
她确信,首尾都收干净了。
除非开了天眼,否则谁又会怀疑到一个毫无关联的羸弱女子头上。
冬日的夜很长,闲话的功夫,天边最后一点残阳也消失殆尽。
天彻底暗了下来,二人挤在屋内的一方小几旁,凑着头,一起吃了一锅炖菜。
寻真的厨艺属实不怎么样,但好在阿妤的手艺更没谱,两个人谁也不嫌谁,一个砍柴一个煮菜,一个刷锅一个洗碗,日子能过。
到了晚间,就要睡下的时候,寻真甚至还觉得有点幸福,怅惘道:“要是雅君她们也活着回来就好了……”
未待她感叹完,僻静的巷子里,忽有车声伴着马蹄哒哒响起。
边关战马紧缺,能用上马车的,可不是一般人。
阿妤耳尖微动,与寻真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马车停在了她们门前,随即便走下一个有些面熟的灰袍管事,是当时安置她们来这儿的那位。
“劳驾。”这管事中等身高,生得精瘦。他客气地叩了两下院门,揣着手站定:“这位娘子,呃……”
他叫阿妤过于朴实无华的装束一噎,似乎反应了一下,才继续道:“裴将军有召,娘子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