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一堂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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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短暂的思考后，普塞洛斯迅速调整了自己最初定下的教案。
“既然殿下对声音与节奏如此敏感，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认识这些古老的符号。它们可不仅仅只是声音，也是图画，更是一个个故事的起点。”
普塞洛斯一边说，一边转身，望向了身后的书架。这间书房因为每日都被人用心的打扫，一切显得那么洁净崭新。
可是这书房中的陈设，却仍是如此熟悉。直到此时他才恍然，距离上一次在这里为一位皇位继承人开蒙，已经过去了足足二十三年的时光……
普塞洛斯感到一阵痛苦，那时的他，面对一位年轻的皇子，也曾满怀希望。他倾囊相授，试图将毕生所学，将治理帝国的智慧都灌输进那个身份尊贵的脑袋。
然而……回报他的并不是一个重新繁荣的帝国，而是一个软弱无能的昏聩之君。
他目睹了那位学生最终登上地位，也目睹了他在政治上的平庸和随波逐流，然后看着他被人推翻。或许软禁他的修道院，才是最适合他的归处。
至少在那里，他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再因错误的决策而令帝国蒙受损失。
可这同样令他这位老师，倍感挫败。
怀旧在此刻中断，他终于找到了那卷已经被收到角落的羊皮纸卷，这还是当年他在米哈伊尔八岁时，亲手为他编纂的教材。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快就用上了。
普塞洛斯取过纸卷，也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了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安娜·科穆宁娜，她与她的那位远房亲戚，他的失败学生米哈伊尔七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不仅拥有远超同龄孩子的沉静，更具备某种他曾经在米哈伊尔身上苦苦寻觅而不得的，对知识本身的好奇心与领悟力。
他忽然觉得，也许他可以再试一次，看看这一次，他能用知识浇灌出怎样的花，又或者是苍天大树。
“我想我们不必再拘泥于单调的发音练习了，或许我们可以将它与字母的拼写结合在一起。”
普塞洛斯不再照本宣科，他的声音变得生动了起来，他将那张羊皮纸卷悬挂于墙壁上，开始挥舞着教棒，为安娜讲解其每一个字母对应的读音。
“Α（Alpha）。”
“Β（Beta）。”
……
安娜认真地跟读着，看似认真，实则她的心中早已被焦躁填满。这些古老的符号，在她还叫叶卡捷琳娜时，就已熟识。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像个真正的稚童一样，从头开始“认识”它们，这种感觉就像翱翔过天空的雄鹰不得不重新学习扑扇翅膀一般乏味。
每一秒的重复，都是对时间的浪费，可却又是她不得不进行的伪装。
认识字母的过程是迅速的，凭借前世深厚的希腊语根基，安娜轻松地念出了所有字母的正确读音，她渐渐露出了懈怠之色。
然而，当教学从孤立的字母和单词，过渡到简单的句子结构和语法规则时，安娜的漫不经心和焦躁戛然而止。
不对。
看似简单的句子组合，可其词尾的变化方式，与她记忆中的，属于她那个时代的希腊语语法，却存在着十分关键的不同。
这些差异在日常口语中，被旁人面对孩童时下意识使用的简化用语所掩盖，直到此时，当她开始系统地学习起书面用语和严谨的语法讲解时，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可这难不倒她！如今的境况又怎会比自己初到俄国，在伊丽莎白女皇的威压下拼命学习俄语时更艰难。
现在，不过是将一门她已有深厚基础的语言“变体”，再重新征服一次罢了。
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斗志满满地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普塞洛斯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的这位小弟子眼中忽然亮起的光芒，身为人师，他很轻易便察觉到了方才公主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懈怠。
她看起来已经提前掌握了一部分的发音技巧和单词，所以才会露出那样漫不经心的神态。
有时候，过于聪慧的孩子，因为习得的太过轻巧，便会对知识缺少敬畏。普塞洛斯直到刚才，还仍旧如此担心着。
可究竟又是因为什么？让小公主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如此神采。
“老师，为什么这个词在这里的尾巴和刚才的不一样？”
“这个变化，是为了表示它在句子里的位置吗？”
一连串的问题从小公主的嘴里问了出来，却并不让普塞洛斯厌烦。他耐心地一一为她讲解，又看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将这些知识吸收进了自己的脑袋里。
可更加难得的是，她的专注。
不知不觉，距离他们授课开始，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的时间。这个年纪的孩子，普塞洛斯还没见过有几个能够坐在教室里乖乖听老师说上三个小时的。
不，别说是三个小时了，一个小时都已难得。
可安娜公主对于时间的流逝却恍若未觉，只是专注于眼前那本，自己递给她的儿童启蒙读物。
普塞洛斯看到了安娜身上，比起聪慧更加难能可贵的品质。困难不会让她退缩，反而会激发出她的征服欲，而这正是属于强者的品质。
他终于可以确认，此时自己手中打磨的，正是一块宝石的原石，是还未开锋的利剑。
他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了这场教学中。
*
借着休息的时间，安娜一边小口吃着母亲特意命人为自己准备的甜点，一边偷偷打量着正对着自己的作业沉思的普塞洛斯。
他会将今日的授课结果告诉自己的父亲吗？安娜想，她需要被父亲看见，看见自己的学习能力，自己未来的潜力。
在约翰降生之前，她必须改变自己在父亲心中的模糊轮廓。不止是一个宠爱的女儿，懂事的公主，而是一个有能力带领帝国走向繁盛的继承人。
既然势在必行，那么不管普塞洛斯最初的打算如何，就让她来创造一个理由，让他必须向皇帝禀报吧。
片刻后，安娜毫不留恋等放下了手中的甜点，再次提笔看向了普塞洛斯为自己布置的作业。
“老师，我明白了。这些词尾的变化就像是宫廷里的规矩，告诉我们谁是谁，谁做了什么，又给了谁。我这样的理解对吗？”
清脆的童声响起，让普塞洛斯在那因为力气不及而显得歪歪扭扭的作业里抬起了头。
“是这样的殿下，您的理解并没有错，这些词尾的作用就是用来修饰每个词语的‘身份’与‘职责’。”普塞洛斯一边说，一边赞许地点了点头。
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学生能够如此迅速地理解语法的功能性而感到欣慰。
然而，疑问得到了解答的安娜并未因此就感到满足。她微微歪着头，翠绿色的眼眸里依旧望着自己的老师，表情也变得愈发期待。
“那么，老师，如果我想让听到的人……嗯，就比如这句‘国王给了女儿一本书’这句话时，不仅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能够让他们仿佛看到了国王慈爱的面容，或者感受到这位小公主收到礼物时的快乐心情。那么，我又该如何表达呢？”
这才是安娜的目的所在，先前的对话不过是为了引出这个问题，然后，安娜会将他们的对话引导向他们希望谈论的事情。
那些帝王必须习得的东西，就譬如——修辞学。
果然，普塞洛斯按着安娜的思路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殿下，您的这个问题依然触及了另一门更加古老，也更加深奥的学问，修辞学。”
“修辞？那是什么？”安娜装作不明就里，顺着老师的话语，将问题的讨论变得越发深入。
“语言除了有其必须遵守的‘规则，更是一门高深的艺术，而赋予其这种可观赏性的学问，就是修辞。
而您刚才所想的，如何让人看到，感受到。它会让语言的作用不再止于交流的工具，而是从根本上构建秩序，实施统治的权利工具。而这些，正是修辞艺术追求的目标之一。”
安娜当然知道，甚至，语言和修辞，比普塞洛斯所描述的更加重要。因为语言是“国家”产生的前提，没有语言，就没有协议，而“信约”也将失去它的载体。
但安娜此时什么也不能表示，她只能装作不明所以地歪着头，等待着她的老师为她解答。
她的心中也期待着，这个留名青史的伟大智者，继续为她解答。
“您看，殿下。”普塞洛斯略微倾身，拿起桌上一只精美的银杯放在了眼前：“我可以简单地说‘这是一只杯子’。
但若是我想让听者感受到它的美丽，我或许会说‘这只杯子如同被月光浸染的湖水，闪烁着宁静的光泽’。后者并非谎言，而是运用了修辞，让语言拥有了色彩和力量。
学习修辞，就是学习如何让您的话语，像最优秀的工匠的作品一样，即准确，又动人。”他用一个孩子能够理解的的比喻，将修辞学的核心，如何有效的沟通与说服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安娜看着那只被普塞洛斯重新放回桌面上的杯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普塞洛斯确实是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位深谙统治艺术的智者。
他如此精确地指出了语言和修辞学在一位君主统治国家时，最重要的两个作用，让语言变得“准确”又“动人”。
作为一位曾经统治过强盛帝国的女皇，安娜深以为然。
语言的“准确”在于其能够定义共识，避免歧义引发的纷争。而“动人”，则是为了说服其他人接受这种定义与秩序。
一位君主若不能掌握定义“正义”、“法律”和“忠诚”的话语权，他的统治便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
想到这里，安娜抬起眼，望向她的老师，用一个三岁孩子能表现出的最大程度的专注，轻声问道：
“所以，老师，学好语言……是不是就像父亲握紧他的权杖一样，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懂，并且听从？”
闻言，普塞洛斯的脸上难掩错愕之色，他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了这位三岁学生的脸上。
“这真的是一个三岁孩子能够问出来的问题吗？”他的视线微凝，目光中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审视。
而这正是安娜想要达到的目的，她既然想要获得普塞洛斯的认可，进而影响父亲的决策，那就就不能仅仅只做他眼中一个普通略显聪慧的学生。
她知道普塞洛斯曾经辅佐过两任君主，却也未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她要让他以为，他的那些理想，能够借由她的手来实现，以此来获取他的支持甚至是效忠。
她毫无胆怯地迎上了老师探究的目光，半晌后，普塞洛斯终于再次开了口。
“殿下，您的这个问题，或许正是我们未来所有课程，最终将要追寻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一堂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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