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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瞬即逝的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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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挖了一大块药膏抹在伤口上,见它慢慢与血渍融合,疼得我呲牙咧嘴,咬紧两腮边的软肉。
费九牛二虎之力涂完后我将药膏藏好,逃避似的钻进被窝里。棉被很暖和,我珍惜短暂的柔软和温度,用它裹紧身子,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等我被冻醒,发现外头大亮,原来是妈妈踩着点将被子换走。我起来又上了一遍药,穿好衣服,准备去学校。透明胶布硌得我生疼,起码看起来无异,我心里默默想着以后有钱第一件事就去买裤子。
简单洗漱好我拿书准备出门,妈妈将掉漆铁盒给我:“招娣,今天的午饭。”我点头应下,然后匆匆推门。
出门间,穿脑声响彻整个山沟,噼里啪啦的红色鞭炮在空中开出朵朵火花。稀碎的红纸混合肮脏雪水,弄脏了我的裤脚。
外头热闹非凡,人头窜动,我刚挤出去,便瞧见中年男人背上背着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娃。
耳边竟是老太太的喧嚣和男人们的起哄声,我不小心踩到了谁的脚。那人瞬间不高兴了:“他妈的,哪来的赔钱货?真晦气。”
他好像染上什么脏东西,跟旁边的男人一起给我推的远远的,嘴里念着赔钱货有多远滚多远。
我并不在意,他们不像我奶和我爸那样上手打我,已经不错了。
我又重新找了个位置,注意力全在新娘身上。
我好像见过她,没太深印象。
此刻她从头到脚的新衣服,乌黑长发高高盘起,用头绳扎成圆润的丸子,红色呢绒褂,黑色棉裤,崭新的靴子。白毛衣上别了艳红的玫瑰,玫瑰花旁还有稀疏的白色小花点缀,我不认识。
她抹了口红,显得又白又美,很扎眼漂亮,像玫瑰花绽放于皑皑白雪中。可我深知山沟里的女人只有结婚当天能风光时髦,也只有结婚当天能得到婆家的软声细语。
等第二天真成了婆家的人,婆婆跟丈夫换了嘴脸,看戏样的使唤新娘干活,嘴里时不时骂上几句。
再漂亮的媳妇也经不住折腾,像枯萎的玫瑰花丑陋干瘪。
新娘脸挂笑意,似乎不太真切,客套虚假,偶然瞧到我,她换上落寞的神情,悄悄勾了勾小拇指。
等我注意到她,她无声的对我张嘴,我没看懂,又挤出人群去上学。
没走几步新郎开始发喜糖和甜糕,我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又折返回去。每人都得到一小把喜糖,我的喜糖是新娘亲自发的,没人注意我俩这边,我低声询问:“你刚才说啥?”
新娘又给我多捏了两块喜糖,她默不作声,我以为身边太吵她没听见,又问:“你刚才说啥?”
“招娣。”她唤我,抬头用不舍又羡慕的眼神看我,“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我注意到王飞翔离我不远,他戴着王婶的丝巾,万年不变两条大鼻涕,左手拿陀螺右手拿鞭子,两个棉背心的口袋塞满喜糖,他傻乐呵,向我挥手:“招娣,你玩不玩陀螺?”
我害怕鞭子,条件反射往后退:“我不玩,我要去上学。”
大家对他向来百依百顺,我不顺从,他变了脸色向我吐口水:“丧门星,以为谁稀罕你呢。”
我不再理他,转头跑出人群。
山沟里的人喜欢下雪,他们说瑞雪兆丰年,庄稼和人类,在自然中显得渺小。
我走在田间苦想方才的新娘,叫不上名字,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同她玩,前阵子打过招呼。
好好念书吗,我也想好好念书。
可我是徐招娣啊。
我停下步子猛然一顿,她跟我差不多大,比我早一二年出生,也叫招娣,据说前一天来例假,后一天奶奶给她说了个不错的婆家。
好像有人掐住我命运的脖劲,要将我拖进深渊,一股凉意贯穿整个身子,我要被黑暗吞没了。
身后又放了挂鞭炮,噼里啪啦,我才堪堪回暖,攥着手中的饭盒往学校走。
到班里,我松了口气,瘫软的坐在位子上,我在想我来例假会不会也要嫁人。我讨厌油腻暴力长满胡茬的中年男人,我也不羡慕那个从头新到脚,也叫招娣的新娘。
“招娣,你想啥呢?”李常丰吃着早饭放下书包,他早上吃馒头夹咸菜,里面还放了鸡蛋和猪油炸。勾人的香味钻入我鼻腔,我习惯早上没饭吃,可不代表我不会馋。
我尽量离他远点,怕饿的忍不住抢他饭吃:“我在想王老师今天上不上新课。”
“你骗人。”他明显不相信,拆穿我,在我想反驳时从口袋里掏出馒头扔在我桌上。
塑料袋开了小口,煎得黄亮亮的馒头表皮酥脆,阵阵麦香和油香。
李常丰坐下来,说:“这是香油煎的,我不喜欢吃香油,给你吧。”
我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说:“你不吃香油?怎么可能,我也不信。”
他满不在意:“你不信拉倒,反正没人吃我的剩饭,你不要我给扔了。”他侧身挤入我身后的空隙,欲打开窗户,我忙拦他:“别扔啊,香油多好吃,我一年尝不到几回,我吃的。”
他又老实的坐回位子上,心满意足说:“这才对嘛,我又不欠你,我给你的肯定已经不需要了,下回你直接拿着,别推辞。”
馒头还热乎,我在边上咬了口,柔韧的馒头表皮有层香油,外脆里软,越嚼越甜,香油的气味跟馒头搭配,再合适不过。
李常丰吃完早饭,开始背单词,他看我还在吃馒头,不满道:“徐招娣,一个馒头咋吃那么慢,你不背单词吗?”
“好吃。”我难得的脸红了,蚊子大的声音说,“我舍不得吃太快。”
他笑骂我没出息,让我快点吃,他明天再给我带。他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看到我整张完整的脸,语调变得平缓不悦:“招娣,你下巴怎么了?”
我不想跟他说实话,隐瞒道:“哦,昨天不小心摔跤了。”
“你可真笨,毛手毛脚的。”他用英语书卷成筒,轻轻砸在我头上,叫我等会。
他书包里有很多东西,文具,保温饭盒,保温杯,还有不少我没见过的。
他翻出一张叫创可贴的东西:“现在天冷,伤口好的慢,你先贴一下。”
我没用过,发自内心觉得我不配这看起来不便宜的新鲜东西,我时常被打,要是每次被打都用创口贴,岂不是浪费死了。
“快贴上。”他见我不为所动,想上手给我贴。
我连忙躲开:“不行,我不要。”一来不配,二来被奶奶看到肯定得刨根问底,如果她知道我收了男娃那么多东西,我会被打死的。
我十分抗拒,他耸了耸肩,说:“为啥不要?我奶成天怕我受伤,非放这玩意搁书包里,你说我个大男人皮糙肉厚,贴这玩意儿不得被笑话死?”
我说:“不会被笑话的,你奶奶对你真好。”
提到奶奶,李常丰没有反对,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过年要跟我妈去县里玩几天,你过年有安排吗?”
我能有啥安排,安排我洗衣刷碗喂猪烧饭,伺候一家老小。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说:“没安排,我过年可闲了。”
“那正好,你到时候也来玩吧,我带你去买鸡蛋糕。”
我一听他这邀请,瞬间慌了:“不行,我奶不准我出远门,她知道会生气的。”加上过年有很多事要做,我奶也不会同意我出去玩。
他说:“没事,你吃过晚饭说去放炮,我带你买过鸡蛋糕就回来,我妈到时候要送我和我奶送回来,顺便带你一节,成不?”他怕我不同意,把书包的小层拉开,“你看,我存的钱,能给你买不少鸡蛋糕和米花团子。”
我也很想去县里看看,反正也不差这一顿打,所以没再拒绝,问他:“鸡蛋糕是鸡蛋做的吗?”
他说:“大概是把鸡蛋,精面粉,牛奶和白糖混一起做的,我也不太清楚。”他啧啧咂嘴,“反正出锅香甜香甜,滚热的,比冰糖好吃多了。”
我不争气的又开始淌口水。
跟李常丰聊天,我才发现我是井底之蛙,就算念了小学和初中我对外界仍然一窍不通。
我们就这样约定好,年初八吃过饭我就在山角等他,他骑自行车来接我,我们五点出发,快的话两小时之内到县里,他带我转一圈买过鸡蛋糕,再坐他妈的车回来。
我没坐过小汽车,问了他半天,他再三保证小汽车快,半小时就能到。他说:“小汽车是学校的,我妈好不容易托关系借出来。”
我哦了声,把口袋里的喜糖全掏出来给他:“今天早上别人结婚给我的,你吃吧,谢谢你带我坐小汽车。”
李常丰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长蛀牙,不能吃糖,你自个留着吧。”
我又给喜糖塞回口袋里。
王老师进来了,今天小学生放假,他直接带我们复习单词,李常丰严肃的认真听课,我偷偷瞄了他一眼。
李常丰眉毛细长,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鼻子也高,整洁利落的寸头,跟我一样黑不溜秋。可我觉得李常丰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时刻淡定从容,不会骂脏话,更不会同教室里其他男生嬉皮打闹干缺德事。
李常丰世界上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