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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守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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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探究的目光。林光独自站在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白墙,缓缓滑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未散尽的暑热和汗味。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刚才混乱的嘈杂声、惊呼声,以及自己那失控的心跳声。
他低下头,摊开双手。掌心还残留着方才搀扶陆离时沾染的湿黏汗意,指尖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肩膀上仿佛还沉甸甸地压着那份重量,颈侧皮肤似乎还烙着那滚烫而虚弱的呼吸触感。
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像一场醒不来的梦魇,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医务室的门紧闭着,磨砂玻璃后人影晃动,隐约传来校医和护士低低的交谈声。他听不真切,只能徒劳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闷的痛楚。
为什么还不走?
他问自己。人已经送到,有专业的医生照料,他留在这里毫无意义,甚至显得可笑。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回到那个用仇恨构筑的安全堡垒里,继续扮演那个冷漠的、对陆离只有厌恶的转学生。
可是…他的身体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一种强大的、不受控制的力量将他钉在这张冰冷的长椅上,强迫他面对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担心?
他怎么会担心陆离?那个挖他仙丹、毁他修为、让他承受千年痛苦的仇人?
荒谬!可笑!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猛地涌上心头,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驱散这种不该有的、近乎背叛的情绪。
“我不该关心他…”他低声嘶语,声音沙哑破碎,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乞求某种解脱,“我不能…”
但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陆离倒下前的那个眼神——褪去了所有冷静伪装,充满了痛楚、疲惫、脆弱,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看向他时的…依赖?
还有那声模糊的、几乎听不清的呓语…
光…
那个音节,像一枚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灵魂最深处,释放出积压了千年的困惑与…某种被强行压抑的、几乎遗忘的悸动。
不!是错觉!一定是听错了!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他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危险的念头,太阳穴却因此而突突直跳,带来一阵眩晕。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开了。护士走了出来。
林光像被惊动的兔子,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护士,喉咙发紧,却问不出一个字。
护士看到他还在,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了,别太担心。就是体力透支太厉害,加上有点低血糖,休息一下,补充点糖分就好了。”
体力透支…低血糖…
如此平常、如此“凡人”的诊断结论。
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熄了他心中某些荒谬的、刚刚冒头的、关于仙力反噬或旧伤复发的疯狂猜想。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失落?
他怔怔地看着护士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低血糖…
这么简单?
那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虚弱,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的踉跄…都只是因为…低血糖?
可是…为什么…那种状态,会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如此诡异地重叠?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冲开,冰冷的、绝望的洪流呼啸而至。
同样是昏迷不醒,同样是苍白脆弱,同样需要人寸步不离地守候…
但角色,却彻底颠倒。
千年前,蓬莱仙境崩塌后的废墟深处。
灵脉崩毁的狂暴能量尚未完全平息,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血腥的气味。断裂的玉石柱,倾颓的宫墙,满地狼藉。
他挣扎着从一堆瓦砾中爬出,浑身剧痛,仙力几乎散尽。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躺在不远处、被淡淡护体金光笼罩着的身影——
是陆离。
那时的太子殿下,再没有了平日的冷峻威严,脸色白得透明,唇边残留着刺目的血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他的胸口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仙力正从中不断流失,那是强行逆转崩毁的灵脉、护住核心不被彻底引爆所付出的惨烈代价。
蓬莱仙君耗尽最后仙元,勉强保住了太子一命,便匆匆离去稳定境况,将昏迷的陆离托付给了当时伤势较轻的他。
『守住他,』仙君离去前的眼神复杂难辨,声音疲惫而沉重,『等他醒来…一切自有分晓。』
他跪坐在陆离身边,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恨意在那绝对的脆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离唇边的血迹,源源不断地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微薄仙力渡过去,试图稳住那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手指触碰到的皮肤冰冷得吓人。
那一刻,他忘记了一切恩怨,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
他守了整整三天三夜,不敢合眼,不敢离开半步。看着那长睫偶尔无意识地颤动,听着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他的心就像被放在慢火上炙烤,备受煎熬。
直到第四天黎明,陆离的睫毛才剧烈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一片空茫,然后逐渐聚焦,最后定格在守候在旁、憔悴不堪的他脸上。
四目相对。
陆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惊讶,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深沉的痛楚。然后,一切情绪迅速隐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甚至比往常更加冰冷。
他推开林光还在渡送仙力的手,声音沙哑却清晰:“不必如此。”
冷漠,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仿佛那三天的守候,那不顾一切的担忧,都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那时的心痛和难堪,此刻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
回忆的冰冷与现实医务室门板的冰凉触感交织在一起,让林光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触自己的颈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陆离靠在他肩上时,那滚烫的温度和虚弱的呼吸。
一边是千年前冰冷推开他的手,一边是如今无力靠在他肩头的重量…
一边是“不必如此”的冷漠,一边是昏迷中无意识的依赖…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恨意筑起的高墙,在那强烈而矛盾的对比中,轰然震颤,裂痕蔓延。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那只是低血糖导致的普通虚弱。陆离在赛场上展现出的非人耐力和速度,以及透支后那异常剧烈、近乎诡异的虚脱反应,绝非凡人常态。
还有那个眼神,那声呓语…
一个可怕的、几乎要颠覆他整个世界认知的猜想,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出——
如果…
如果千年前,挖他仙丹、毁他修为的,根本不是陆离?
如果那场导致蓬莱崩塌、仙君陨落、陆离重伤的灾难,另有隐情?
如果陆离推开他的冷漠,是一种伪装?是一种…保护?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具有毁灭性。如果成立,那他千年的恨意算什么?他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林光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插入发间,用力揪扯,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疯狂滋生的念头,“不可能…仙君不会骗我…”
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反问:为什么不会?
那个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力量,撬动着信仰的基石。
他猛地站起身,在空旷的走廊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目光却无法控制地一次次瞟向那扇紧闭的门。
他想冲进去,抓住陆离的衣领,质问一切。他想立刻逃离这里,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两种极端的情感疯狂撕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停在了医务室的窗外。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了一道缝隙。
鬼使神差地,他凑近了些,透过那道缝隙,向里面望去。
陆离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似乎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额前的碎发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减弱了平日里的冷峻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脆弱。
护士刚才注射的葡萄糖似乎起了作用,他的唇色恢复了一丝淡淡的红润。
他就那样安静地躺着,毫无防备,与赛场上那个冷冽强大、甚至有些非人的存在判若两人。
林光的目光贪婪地、却又充满痛苦地描摹着那张睡颜。千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交错,将那个冰冷的太子和眼前这个虚弱的少年糅合在一起,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恨与…其他某种情感的边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抵在冰凉的窗框上。
然后,缓缓收紧。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漆木的细微纹理之中,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仿佛抠进的不是窗框,而是他自己那颗布满裂痕、正在剧烈动摇的心。
恨意与困惑,过往与现在,信仰与怀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于这寂静的走廊里,在这无声的凝视中,激烈地搏斗着,厮杀着。
而他,站在风暴的中心,脚下是即将彻底崩塌的悬崖。
答案,或许就在那扇门后。
在那个人醒来之后。
但他真的有勇气,去面对那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真相吗?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他低头,看到窗框的漆木边缘,已被他无意识中抠下了一小块碎屑。
如同他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