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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把姻缘伞(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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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玉璟近来研读佛法,受益颇多,却逐渐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俗人。佛家认为缘起性空,应当不与世争,不与人争,认为你所争抢的东西,本身也是缘起缘灭的,并非真正属于你。
“已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祝玉璟年少时在宫中做皇子的伴读时,的确是不争不抢,随遇而安的处世态度。只是在他弱冠之前,世道便将这个道理碾碎,用因果报应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人前当佛,人后恶魔。
这便是世道交给他的处世之法。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殷咸集一定会跟他抢,也知道殷咸集一定会是自己的绊脚石,但他现在又不得不躲在殷咸集这棵树的阴影中,藏住自己的身世和野心。
他算得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还要抢。若事事退让,次次被别人抢占先机,那么他什么都得不到。
祝玉璟没说自己心悦于姜熹和,而是说:“王上,您可知苏长听将姝月公主囚禁在废弃的宫殿中,将她和秃鹫等凶兽关在一起?您可知她受了多少折磨?”
“本王不知。”殷咸集冷声道:“你提她做什么?”
“前些日子,姝月公主拼死逃出坎舛宫,逃到了苍凉山脚下。臣碰巧遇见她了。”
祝玉璟跪在地上,低眸凝视着地上的落花,语气平静。须臾,没有等到殷咸集开口,他又道:“公主想让臣带她去见您,臣不敢插手后宫之事,便没有答应公主。臣想带公主到山中陋室处理一下伤口,半途,苏长听却将公主截走了。”
“你怎会不敢?”殷咸集反问道:“你跟本王提姝月公主,是想让本王认清楚自己与姝月公主有婚约在身,将姜熹和拱手让给你?”
祝玉璟仍是低着眸,语气却强硬起来。他道:“王上,熹和不是被人让来让去的物品,她会有自己的选择。若熹和当真心悦于王上,那么从今往后,臣不会再见她一面。”
殷咸集反问道:“你怎知她心里没有我?”
坦白说,他有些心虚。
祝玉璟道:“臣不知她心里有没有王上,也没有问过,臣只知道以熹和的性子,王上与姝月公主有婚约在身,她便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殷咸集气的语气有些抖,满身的杏花衬得他的脸也有些白,瞧着没什么血色。
“你的意思是,本王才是那个明明有婚约在身却不知检点还对她动了非分之想的恶人?”
祝玉璟百无聊赖地捏着手中的花瓣,“臣并没有这么说。”
殷咸集看他。这还是祝玉璟第一次跟殷咸集顶嘴,从前他到荣王府做幕僚的时候,替殷咸集解决了不少麻烦,恨不得把“忠心”二字刻在脑门上。
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殷咸集还只是一个背井离乡、孤独无依、一心信佛的少年。那时,祝玉璟只是从琅苏到郢州宣讲佛法的圣子,他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用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在郢州收获了一众信徒。殷咸集在庙会中与他相识,很快便与他结交,二人成了朋友。
殷咸集本以为祝玉璟是一只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却不想祝玉璟竟然有一颗治世之心。祝玉璟主动请求做他的幕僚,为他效力,做他的谋士。那时恰好是稷安帝病危,朝中政局动荡之际,殷咸集从前醉心于花天酒地,不问政事,手底下并没有可用之人,他几乎没有多想,便让祝玉璟入荣王府做了幕僚。
后来,殷咸集发现祝玉璟不仅文武双全,而且手腕过硬,是个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他惊喜地以为自己捡到宝了!自立称帝后,董明锐独揽大局,郢州诸多势力蠢蠢欲动,殷咸集唯一能相信的人,便只有祝玉璟。
他几乎将自己全部的信任放在了祝玉璟一个人身上,他知道自己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随时可能会命丧黄泉,便守祝玉璟做了义子。他心想,万一自己那天死于非命,郢荣也不至于群龙无首,落入虎视眈眈的世家之手。
郢荣就算是没了他这么个废物,至少还有祝玉璟能与世家抗衡。
殷咸集没有想到,祝玉璟会因为一个女人顶撞自己,甚至以死相逼,而这个女人,却是让他第一次动了心的人。
祝玉璟对殷咸集说:“若王上执意要阻挠臣于熹和,那便杀了臣罢。臣死了,也就死心了。”
殷咸集觉得这番话有些荒诞可笑,自己何时说过要阻挠他们二人,自己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殷咸集问他,“你是真心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董明锐的掌上明珠,是董府的大小姐,才要与本王抢她。”
祝玉璟脱口而出:“臣对她绝无半分利用。臣知道是她董明锐的女儿,臣靠近她,一言一行都会被董明锐轻而易举地监视。况且,董明锐在朝中一手遮天,臣不想与其同流合污,并未与董氏子弟交好,臣若是想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大可与跟董氏水火不容的苏氏结交,可臣没有那么做,臣还是遂了自己的本心。”
殷咸集叹息一声,心中有些失落道:“本王倒是希望你对她只有利用。因为本王对她也是真心不假。”
殷咸集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姜熹和。那时的他,连他的未婚妻都会嫌弃他不够干净。他也曾万般厌恶过自己。
他浑身是伤,痛到要死了的时候,只有姜熹和没有放弃他,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晚上。他与她开玩笑,说要娶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真的很想把一切都捧给她。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与姝月公主没有婚约,他是不是可以更主动一点,他是不是就还有机会。
可惜没有如果。
就算有如果,如果先帝没有为他和姝月公主赐婚,他就不会被人绑架到边境,打得屁滚尿流,面目全非,就不会在颠沛流离,流浪乞讨之时,遇见姜熹和。
他觉得没有如果也好,只少他没有错过姜熹和。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日后每次见姜熹和的时候,都打扮的英俊帅气一些,带她吃好吃的,让她开心,这样她就会记他记得更久一些。
他想做姜熹和忘不掉的人。
沉默片刻后,殷咸集沉声道:“让她来做选择罢。本王会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你放心,本王不会因此怪罪与你,从今往后,本王也不会让你在朝中难堪,本王仍然很欣赏你,会继续重用你。但愿你对她的真心不假,日后也不会变。”
祝玉璟抬头时刺眼的阳光穿过缝隙落在了殷咸集睫毛上,阳光中,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明亮如水。
他知道殷咸集没有说谎。
殷咸集的性子才是不争不抢。先帝稷安帝杀父杀兄杀子,唯独留了殷咸集一命,就是因为他知道,殷咸集这个蠢才绝对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皇位,更是因为他知道,在皇室众多皇子之中,只有殷咸集至纯至善,绝对不会伤害别人。
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做不了手握权力的狼。
离开上京的这些年,纵使他遭遇过上百次刺杀,几次跟阎王爷打过照面,也没有主动向任何人宣战。他忍受着病痛之苦与毒药腐蚀五脏六腑之痛,却从来没有将手中的刀架在别人的脖颈上。若不是董明锐用三万精兵为他开路,若不是他差点死在去上京的路上,他永远不会向大徵宣战。
他怜爱每一个人的生命,他永远会给牢狱中濒死的罪犯一次机会,永远不希望看到护国的将士死在战场上。他不是没有野心,只是他的野心就是护住所有人的命。
祝玉璟常常替殷咸集感到可悲。
命运多舛是可悲,太过仁慈也是可悲。
殷咸集本就于他有恩,今日殷咸集又对他让了一步。祝玉璟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伤害殷咸集。
临走之时,殷咸集问祝玉璟,姝月公主在哪里。
祝玉璟没有告诉他,此时此刻,陶萦娇就在一旁的破庙中看着他们。
从殷咸集走出观音庙那一刻,一直看到现在。
她一直在那里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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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天将黑未黑之时,陶萦娇独自一人从坎舛宫逃出来,一路逃到了苍凉山。苏长听的人追了她一路,直到入了山才被甩掉。
祝玉璟遇见陶萦娇时,陶萦娇浑身是伤,面目全非。起初,祝玉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将陶萦娇带回了山中陋室,途中陶萦娇一直在呢喃,说要找她的哥哥。
祝玉璟以为她是被人贩子卖到王都的女人,想要找回自己的亲人,确实有几分可怜,便留她在陋室中住了一晚,自己在院子里数了一夜的星星。
第二日,陶萦娇醒来之时,已经恢复了意识。她的衣服破烂不堪,难以见人,便将薄衾裹在身上,跪在祝玉璟身前,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说她是从大徵来的公主,名为陶萦娇,在宫中受人虐待,生不如死,昨日才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祝玉璟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毕竟,祝玉璟认识的殷咸集,绝对不会虐待别人,他甚至对罪犯都会从轻发落,又怎么会将一个女人伤成这个样子,况且还是他的未婚妻。
祝玉璟很快便想到这件事是苏长听所为。
祝玉璟命人给她准备了衣服和食物,给了她一笔钱,意欲打发她离开。祝玉璟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只说山中陋室太过简陋,白日里掉瓦,夜里漏雨,而且缺衣少食,一人住都有些窘迫,实在没法让一个姑娘在此居住。
陶萦娇知道祝玉璟要让她走,没有死缠烂打,也没有要祝玉璟给她的钱,只要了那身干净的衣服。
她说,今日之恩她绝不会忘,改日一定会报答公子。
祝玉璟应了,没有谦让。
因为他觉得姝月公主这个身份,日后他一定用的到。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陶萦娇报答他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当夜,苏长听的人明目张胆地搜查苍凉山,陶萦娇无处可去,只能继续躲在祝玉璟的陋室之中。
祝玉璟替她挡下一劫。
这是第二份恩情。
就在那夜,祝玉璟与苏长听手底下的人谈话时,陶萦娇猜出了祝玉璟的身份。
她要祝玉璟带她见荣王,或者告诉荣王,他已经将自己交给了苏长听。
祝玉璟说可以,但这已经算第三份恩情了。
陶萦娇说,就算欠下一百份恩情,她也会一一还清,绝不亏欠。
祝玉璟又一次应下了。在他眼中,一份恩情便是一次利用,他觉得姝月公主这个身份在郢荣的用处可能不够大,但是在大徵却是至关重要的。
祝玉璟问陶萦娇,为何要让他说,已经将她交给了苏长听。
陶萦娇说,因为她要以牙还牙,以报还报。苏长听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一道伤,她都要千倍万倍的还给他。
她推测,若祝玉璟将此事告知殷咸集,殷咸集知道后,倘若他还有点良心,就一定会让苏长听把人交出来,可她躲在山上,苏长听交不出人,殷咸集势必会猜疑苏长听的真心。她要看他们狗咬狗。
祝玉璟心说她倒是个狠心的女人。
陶萦娇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自嘲说,若非心狠,她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她只恨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狠,站得还是不够高,才会一次又一次沦为棋子,受人折磨。
祝玉璟问她要在山上躲到什么时候,她说,她在等一封军报。
一封泸州向郢州发难的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