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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去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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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表白的场景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在烟熏火燎的大排档后厨。
炉子上烧烤的烟雾弥漫整个房间,熏得我的眼睛不停流泪。我的手还被林郑南抓着,很痛,但我不敢叫他放开。
我不敢对他说任何话。
在后厨的烟雾缭绕和火光冲天中,我们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与周围的喧嚣和热闹划清界限。
沉默许久,最后还他先忍不住:“10秒钟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太厉害了。我在心里为他鼓掌。把选择权交给我,只要我不开口他就胜利了。
“最后3秒。”他说。
我紧张地直吞口水。
“3,2——”
我握紧另一只手中的圆珠笔,拇指不自觉地摁住末端的按钮。
“1。”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个数字,像在对我宣读判词。
我松开手中的按钮,圆珠笔在我手中安静地跳动了一下。
林郑南看着我。
我依然没有说话。
他突然如释重负地笑出来,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刺痛瞬间出现在我的掌心,我看着变红的手掌,生气地捶向他的肩膀。
他没躲,笑着任我打。
“小庞!”
老板突然从两排烤炉后面探出头对我喊道,顷刻间吓得我魂飞魄散。
“你看看单子都堆了多少了!不要再跟你那个同学打闹了!”
“马上,老板!”我羞愧难当,一边回答一边把林郑南往外推。“我现在在工作,出去。”
“我在这儿等你。”他对我说。
“别!千万别!”我大叫,引得路过的客人纷纷朝我们这边看过来。那些好奇目光让我有些尴尬,于是只能压低音量对林郑南说:“出去,在哪儿都好,别在这儿。”
他笑着答应我。
之后的那一整晚,我都深陷于混沌与清醒的夹缝中,思维不知神游到了何处。我差点上错了几道菜,又差点拿错了几瓶酒;我听着老板训斥我,从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出来。我像具丢掉大脑的行尸走肉,直到凌晨下班,看到站在公交车站等我的林郑南,灵魂才再次回到人间。
“庞逸!”昏黄的路灯下,他看到我,隔着老远就朝我挥手,看起来很兴奋。
那一刻,我很想躲开,又很想迎上去。
我不自觉地走向他,脑海中又闪过几个小时前他对我说的话,脸颊不自觉的发烫。他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强装镇定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又站在垃圾桶旁边?”
“啊?”他看了眼身后的垃圾桶,如梦初醒般回答道:“光顾着等你来,完全没看到……”
他看起来很兴奋,冲上来抱住我。凌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放在白天我一定把他推开。
“太好了,”他抱着我喃喃道:“终于,终于……”
我没挣扎,轻轻把下巴放到他肩膀上,他肩膀很宽,靠在上面很舒服。
他抱了我两秒,两盏车灯从远处射过来把我们照亮。我吓了一跳,快速把他推开,像是被别人发现在干什么坏事一样。
他表情一滞,看起来有点伤心。
直到上车坐定后我才敢再次悄悄拉起他的手,他紧紧地回握,捏的我虎口痛。我用另一只手握拳轻轻打他的肩膀。开车的司机听见动静,通过后视镜瞥了我们一眼,作为车内唯二的乘客,我们首当其冲。
我心头一紧,不敢再轻易动作。
零几年时思想环境还没那么开放,爱情的产生是为传宗接代做准备的观念深入人心,不能繁衍被认为是第一等的罪过;那时同性恋被认为是一种病,还很容易跟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联系到一起。
在这种环境下,我和林郑南的关系变得有些“见不得光”。我们可以在深夜的街道上拥抱、接吻;太阳下却依然是好同学、好兄弟。林郑南对我们的现状不是很满意,他尝试让我相信我们很正常,没什么可躲藏的。
“我知道。”我无奈地对他说:“可是我们没办法。”
“国外不是这样。”他对我说:“加拿大已经在推动同性法案了。”
加拿大……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脑壳痛。林郑南最多还有三个月就会毕业,之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过分手是一定的,难道他还想带我一起去么?
想到这儿我突然愣住,脑海中景不自觉闪过跟林郑南一起手牵手漫步在阳光下的画面。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摇头把幻觉驱散。庞扬还在监狱里,我必须等她出来,之后还有一大摊子烂事在等着我们。
我不能抛下一切跟林郑南走,我得留下来承担责任。
因此,在林郑南又一次有意无意提起加拿大的时候,我打断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说。
他表情一滞,但很快调整回来。“我知道,”他尴尬地摸着鼻子,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我继续干自己的事。
对话一般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我们会各自沉默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对话开始。我们两个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统一保持闭口不谈,像电影里对即将到来的末日视而不见的狂欢队伍。
但这次不一样。过了一会儿,林郑南又对我开口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极度诚恳地对我讲,“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沉默着思考了半分钟。“……不想。”我说。
“……是不想,还是不能?”他又问。
话说得太清楚就会变得没意思。我抿着嘴,冲他挑眉。他看出我在生气,马上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不问了。”
至此,我们再次加入末日前的狂欢队伍。
那段时间我顺利在大排档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到手的钱虽然不多,但我很开心;可还没等我开心两天,大排档老板就给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再干一个月就关门了,”老板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对我说,“我年纪大了,父母身体也不好,准备回老家。”
我一边刷盘子一边听老板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末了叫我赶快找下一份工作。“我帮你在附近打听打听。”他是个好人,直到现在依然认为我是勤工俭学的好学生。
我的心再次悬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份稳定工作,我不想回到以前东奔西跑的日子。
回家后我把大排档即将关门的事告诉林郑南,他听了之后也难过一阵。“那么你又要重新找工作了。”他替我说,随后又开始浏览起网上的招工信息。
“有公司在招前台。”
“还有招行政的。”
“你会做文员吗?”
我听到他说的话感到害怕,正规工作意味着正规身份,我现在最缺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拒绝了他看上的几份工作,理由五花八门。学历不够、脑袋不好,还有不会使用电脑。他看着我连连叹气,依然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抵触找工作。
因为我坐过牢,笨蛋。我这么在心里骂他。
我在林郑南的催促下挣扎了一段时间,最后倒是大排档老板先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转角理发店的梅姐想招一个洗头工。老板得知后亲自把我拎到梅姐面前,给我来了个诚心诚意地推荐:
“这小子是L大的学生,家里条件一般,供不起他上大学,这才来我这里打个零工,赚点生活费……”
我一边听着老板大谈特谈我的不容易,一边冲面前拿着剪刀的梅姐尴尬地笑,希望她别问我什么家里的事,不然我只能现场表演胡编乱造。
可能是我窘迫的样子打动了梅姐,也可能是人家本来就人美心善,我当即就成了转角发廊的洗头小哥。大排档老板替我谢谢梅姐,当天晚上还给我们送来一打羊肉串。
就这样,我又得到了一份工作。
林郑南对我再次成为临时工的选择很是不满。“你不能一辈子干这种事。”他对我说。
这我当然知道。
“这次是……最后一次。”我尝试打马虎眼糊弄他,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一点:“往后我一定想办法。”
“……你总这么说。”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理发店的工作内容跟大排档差不多,只是油滋滋的烤串换成了油滋滋的头发。我每天穿着围裙在不同人的头发里翻来覆去地抓,恍惚间竟想起了以前每天点钱的日子。
“给人擦擦头,把吹风机拿过来。”梅姐吩咐我。
“好嘞。”我答应着,像古代跑堂的店小二。
理发店的生意不像大排档那么红火,更多时候是忙一阵歇一阵;没客人时我们会一起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我晒太阳她抽烟,按梅姐的话说,这叫给我们的店“攒人气”。
日子长了,我和梅姐熟络起来,也因此得知了她的过去:她有个赌鬼前夫,被抓进去过一段时间,出来后依旧每天混吃混喝;可他们还有个孩子,家里又实在困难,于是只能由她出来挣钱。
“那孩子呢?”我悄悄问:“跟你……在一起吗?”
梅姐皱着眉毛把烟放进嘴里,用鼻子吸了口气,又用嘴吐出来:“跟我爸妈在一起,跟着那种人能有什么前途。”
我的心突然停跳一拍。
那孩子……
见我不接话,梅姐看了我一眼,以为是话题太沉重,安慰道:“放心,你不会这样的。”
我不觉得。
她转而问我大学里都学些什么,我愣了两秒,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勤工俭学的穷苦学生。
“呃……没什么……”我的小脑瓜飞速运转,拼命回忆林郑南对我说过的话。“有……特别难的数学啊,还有做实验啊……之类的。”我说的吞吞吐吐,因为紧张不停的挥动双手。
梅姐看了我一眼,笑着吐烟。
或许在那时她就已经看穿了我。
后来的一天晚上,店里没什么客人,梅姐索性关了店门口的招牌,去隔壁买了几瓶啤酒和两个小菜。晚上八点,在没什么人的旧街区,我们把折叠桌支在马路牙子上,拿着软趴趴的一次性塑料杯享受难得的安静。
随着一瓶啤酒下肚,梅姐的话匣子也逐渐打开了。她开始说自己的前夫,痛骂他坐牢后把孩子丢给她一个人。她说的很快,又很碎,像飞过来的玻璃碎片,扎得我心慌。我看出她有些醉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把花生米推到她面前:“吃菜,姐。”
她听见了,于是不再说话,转而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我,眼睛弯弯的。
她突然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笑,只不过笑得很尴尬。
“庞逸。”她突然开口,看起有话想对我说。
“干什么?”
“你以前,也坐过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