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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边小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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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行安路桥建筑集团的建造师项目经理办公室,宋彦正打算把图纸交给领导核实签字,最近的一个项目是要在阳巫新区的阳巫峡谷上架一座既能融入当地自然景观又有特色的桥,工程不大,但很关键,阳巫作为陶安市新开发的区域,这几年发展非常快,又借着优越的地理优势,政府准备把那里投资成景区,傍着陶安,不仅可以发展旅游业,还能招商引资,架桥也是为了方便通行。宋彦作为项目经理,夜以继日伏身在案,到这会儿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几个月没怎么休假了。
虽然工作量不小,但他去实地考察阳巫河的时候,却着实被那里的景色吸引了,河道狭长弯曲,流速很急,两岸的树上一定住着很多小鸟,常常是此起彼伏的鸟鸣在山谷回响,做阳巫河维护的老大爷邀请他坐船感受感受,闲聊时才知道这山崖上春天的时候会开满桃花,令人心旷神怡,他幻想着阳巫桥建起来的那天,夕阳照着河面波光粼粼,桥上人来人往的景色,就觉得再累也没关系。
晚上的时候,当王意峰来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王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正放轻脚步打算离开,宋彦迷迷糊糊睁开眼问道:“嗯?小王?签字吗?”
“嗯。”
“拿过来吧。”
“宋……彦哥,你要不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反正方案也通过了,接下来就是驻工地,你都加班多长时间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没事儿,你不也跟着我加班好几天了嘛,我好着呢,就是困了。”宋彦签了字站起来穿好衣服,“我出去转转,你先回家吧。”
“……好吧,彦哥你也快回去吧。”小王叮嘱道。
“嗯,知道了。”宋彦说着拍拍小王的肩膀。
陶安的夜晚,他宋彦喜欢又不喜欢。陶安的夜晚很热闹,好吃的玩的地方排着长队,年轻人讨论着有趣的话题,许多店铺十点以后才打烊,老爷爷老奶奶牵着小狗在街上散步,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实打实的呼吸着;陶安夜晚又太热闹,到处唱着刚火的歌儿,地铁一趟接着一趟不到结束永远送有不完的乘客,下班的人忙着打接电话也忙着赶路,街上也永远灯火通明,可抬头却从来看不见星星,低头也从未看清过自己。
宋彦在天桥上走着,点了一根烟,抬头望着不远处居民楼密密麻麻的泛着灯光的窗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分不清嘴里吐出的是烟还是冬日的水蒸气,然后他两肘拖着天桥的栏杆,看到马路两边的高楼在树后面若隐若现,路上的车辆挤得水泄不通,可能是刮过一阵风引得树叶沙沙作响的缘故,他也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一股气在往上顶,让他想大声地喊几嗓子,但又被自己生生的压了下去,于是宋彦皱了皱眉,继而走进了一家酒馆,这里的调酒师是边小丛介绍给他认识的。
“李中。”宋彦坐在吧台前,叫了一声调酒师的名字。
“呦,大忙人,好久不见。”李中笑着说。
“是挺久了,生意怎么样?”宋彦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吧台前。
“如你所见,天天这样。李中正拿着块布仔细的擦着台面。
“不错嘛。”宋彦环顾四周,基本没有空座。
“来点什么。”
“饮料,随便。”
“……出门左拐谢谢不送。”李中只觉得无语。
“赶紧的,再说我一会儿还得开车呢。”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看着你都觉得没意思,彦哥我真的从来没见你喝酒,不开车你也不喝,不是饮料就是水,能不能行了。”李中说着给宋彦做了一杯最新款的饮料,继续擦着桌子。
“好孩子不喝酒。”
“噫……”李中打了个冷战嫌弃地说:“顶着这张脸就别说这种话了,太违和了,还是我女朋友讲出来比较萌。”
“恋爱了?”宋彦笑着问。
“嘿嘿,那可不,漫展认识的,你有一阵没来了,边小丛都知道,有机会介绍给你认识。”李中停下手中的活,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得意的说,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仔细端详着前这位长的很不错,身材也很不错,但就是不怎么修边幅的男人。
“干嘛?”
“哎哎彦哥,正经事儿,你还没对象吧?”李中突然一脸八卦。
“……。”宋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肯定还没有,我给你介绍个吧,我们这儿最近刚换一店长,就在靠门的那边,你快看。”
宋彦往门口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身材高挑长发披肩的姑娘正满面笑容的和客人讲话,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种店长的风范。
“怎么样?给你牵个线?”李中两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和宋彦靠近了一点笑着说。
“为什么要给我介绍?”
“我就是觉得她这种御姐跟你挺搭的。”
“我平时都挺忙的,一忙就得按月算甚至按年算,我……”
“又不是要你现在就结婚,先相处相处嘛,人姑娘挺好的。”李中那个神态就像热衷于说媒的街坊大妈。
“……人家那么优秀,肯定早有对象了。”宋彦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找借口推脱。
“哎呀!没呢,我们都问了!”李中一脸着急,说话都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人家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要不怎么能刚来不久就当店长呢,人现在是工作稳定了,就托我们有觉得合适的介绍给她。”
“……”宋彦正动脑打算再找个什么借口。
“哎哥你真的,没听孔子说三十而立吗,你都32啦,该考虑啦。你一直不找,我真的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你这功能……”
啪!李中头上挨了一巴掌。
“公共场合别胡说八道。”宋彦吸了口烟。
“嘿嘿,考虑考虑呗,” 李中吐了吐舌头,傻笑了两声:“人姑娘又有能力又有长相,性格也好,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宋彦喝完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饮料,叼着烟站起身,准备从兜里翻出钱。
“哎彦哥你真不考虑啊,我真觉得你俩要在一起了挺不错的,大叔配御姐,生活似蜜甜啊。”李中贱兮兮的说。
“再说浑话看我不收拾你。”宋彦叼着烟走到收银台,这会儿收银台的小姑娘不知道哪去了,李中往这边瞧了瞧,见宋彦指了指空着的收银台,只好过来结账。
宋彦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钱,“没零钱,手机也没拿,给你现金吧,快点儿,我特么公司还有一堆破事儿。”宋彦说着往桌上放了两张100。
“我去,您喝的是饮料水又不是琼浆玉液。”李中拿起一张。
“刚那饮料还挺好喝的,我还以为很贵呢。”宋彦笑着说。
“大哥,我们这都是微醺小年轻,一杯饮料卖200这买卖我还做不做了。”
“哦,那确实我这年龄在你们这平均年龄之上。”宋彦说。
“所以说,考虑考虑吧。”李中用下巴指了指店长,又朝宋彦挑挑眉。
“不了,”宋彦装了零钱,指了指那边柜台前站着的顾客,说“有人找你。”
“哎。”李中摇摇头走了。
宋彦再次走进办公大楼,这时是晚上十点。其他楼层加班的人也已经不多了,他按下电梯开关,上了31楼,整个楼层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他在走廊里徐徐踱步,楼下的花园一角,发着微弱黄色灯光的草坪灯衬着枯掉的草坪和匍匐在亭子上的爬山虎藤蔓,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又小又旧,好像蜷缩在角落里的伶仃老人,让人觉得孤寂凄凉,他心想‘马上就要结束了,过几天去了阳巫,在那边的话心情应该会变好吧……’
一周后,在工程部的会议室里,宋彦站在一块白板前跟团队其他人员讲解去阳巫的准备工作,“……行,这样的话,各方面施工要点以及数据都全部到位,生产部说他们昨天就到阳巫开展准备工作了,这几天就不用加班了,三天后咱就要开始干活了。”
“明白!”众人都点点头。
“强调一点,这次工期不长,但也四个月不能回家,干咱们这行的总归要适应,到时候没事儿请不了假,趁着这几天不用加班,都多陪陪家人吧。”他认真的跟大伙儿说。
“害!宋经理你看你说的,这些年大家哪一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一年到头不回家的情况也多了去了,哥儿几个跟着你也都算是经风见雨的,我们家里人都知道,早习惯了。”总工应和。
“老宋别煽情了,资料室的几个姑娘都快哭了。”副经理郝达说。
“我也快哭了,他妈的老子刚谈上女朋友呢。”资料室负责人张先一说。
大家都笑了。
宋彦笑着说:“那行,散会。”
这天晚上,宋彦刚洗完澡准备出浴室,突然心脏处揪了一下,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之后全身的血液就全都涌向脑子,昏昏沉沉,耳边也嗡嗡地响,好像呼吸都要被什么东西扼制住一样,他下意识感觉自己身体应该是超负荷了,便沿着墙壁慢慢蹲下,也顾不上裹在腰间的浴巾顺着腿掉了下去,只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能是呼吸太急促了,整个口腔里没有一滴唾液,于是他眼睛望向茶机那边想要看看玻璃杯里有没有水,却又发觉自己的脚指此刻胀的厉害,生疼,这才想起来刚才想蹲下的时候好像磕到浴室门框了。突然,宋彦觉得这30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难受涌上心头,是孤独?不,不是,那是什么?“真是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儿。”他捂着脚指头想。
这时突然一个电话响起。
宋彦忍着痛一瘸一拐的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喂?”刚说了一句,只听电话那边有女人的笑,还有咚咚的音乐和嘈杂的叫喊。
“喂?喂?彦哥!是我!边小丛!听的见吗!”
“啧,别喊别喊我还没耳背呢。”宋彦尽量让自己声音像平常那样冷静,笑着说。
“嘿嘿。”
“跑哪儿快活去了?” 宋彦仔细分辨着电话里的声音。
“就你家附近那个迪吧,听说你又要出差了,老规矩,给你饯别啊,鱼儿今晚要补课,走不开,所以就我自己。”
“又不是什么大桥,四个多月个月就能完工,别了吧。”宋彦说,听边小丛说迪吧的时候宋彦心里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介于高中男生的自尊心,他还是没有直接问边小丛。
“别说四个月,就是四天我也会给你饯别,除非我不认识你。”边小丛撇撇嘴说。
宋彦想了想说:“成,你在那等着,另外别瞎喝酒。”他知道这时候肯定说不动边小丛,最好还是直接去找他。
“嘿嘿,行呢,我不喝,你快点啊!”边小丛听到宋彦说要来就高兴起来了。
宋彦挂了电话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就穿好衣服出门了。
边小丛,要说偶然认识宋彦,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前年,高一,边小丛那会儿还在陶安的郊区读书,是一个啥啥都不懂的愣头青,每天带着俩弟兄走在学校里就感觉自个儿拽的二八五万,看谁都不顺眼,结果有一次真生气了,把全校学习标杆儿头打破了,平时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但标杆儿可是全校老师心头肉啊,怎么能容忍被他这么一个愣头青打呢,标杆儿班主任和他家长直接就闹到公安局了。
“哎呦警察同志!您可一定要管管这孩子呀!”标杆妈扯着边小丛的衣服直往警察跟前推。
“妈,好疼啊。”标杆儿一边哭一边喊妈。
“怎么了?”警察连忙站起来问。
“警察同志,你看他把我儿子头打成啥样了!我平时可是连说都舍不得说他一句的呀!我儿子这么听话,怎么可能惹他,肯定是他的问题呀!我听他们班同学说了,这小畜牲平时就是学校的混混,人高马大的专不干好事,尽找别人麻烦,要是这次还不管,以后指不定怎么耀武扬威的欺负别人,败坏学校风气呢!”标杆他妈说的气呼呼恶狠狠的,又摸着孩子包扎处的绷带,都要哭出来了,看来是真心疼自家孩子。
“您是……”警察看着标杆儿班主任问道。
“哦,我是他俩班主任,按理说学生打架这种事应该是学校处理的,关系到孩子们的,这个,档案问题哦,能自行解决我们当然愿意,可是您看这倒霉孩子,” 标杆儿老师一脸嫌弃的指了指边小丛太阳穴,生气的说:“我们是怎么教育他都不管用啊,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对其他家长来说也有不良影响啊,现在又是期末考试的非常时期,我们老师们也实在是没办法呀,您看……您这儿能不能想想办法,有您的教育,哎这说不定就变好孩子了呢。”标杆儿老师拍了一下手笑眯眯的说到,那个神情就好像边小丛已经被管制起来了。
“事情我大概清楚了,您二位先别激动啊。”警察一边安抚标杆儿他妈和老师,让他们坐下来,一边问边小丛:“同学你家长呢?”
“家长……不……不在。”边小丛虽然平时挺拽,但听到老师的意思,他估计自己这次真的要被记进档案了,所以此刻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或许道歉还有挽回的余地,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就算被记也不道歉。
他只知道当时标杆儿一直在各种讽刺他,什么一无是处败坏校风,这些他都没在意,他又不是傻蛋,谁没事跟好学生过不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但当他听到“没爸”两个字的时候是真生气了,抄起凳子就抡上去,但终究还是人家受伤了,再说那标杆儿在长辈面前总是最听话的,搁谁都不会听他一个小混混解释。
折腾了半天,也没从边小丛嘴里问出家里电话,就这样,由于标杆儿头挺硬,伤口包扎一下就可以了,还不至于住院,但是既然家长把事情捅道公安局了,也不能不管,最终和校长联系后决定停课一周,边小丛可不想让他妈和奶奶知道自己闯了这么大祸,可是学校没给他记档案什么的就算走运了,再看看标杆儿他妈护犊子那样儿,本来满肚子的怒气一下就泄了,连辩解都懒得辩,只是一直盘算着等标杆儿和他妈走了以后再跟警察磨一磨嘴皮,看看能不能不停课,不过标杆儿他妈不依不饶了很久,抓着边小丛让他道歉,警察费了挺大劲才把她弄走。
宋彦和那个警察算是朋友,之前施工的时候因为一些工地上的经济纠纷认识的,那几个月宋彦在那边又有工程,被邀请顺便聚一聚,他赶着下班的时间去,正好碰上边小丛在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站了一会儿,他大概也听懂了这小孩在讲什么,可停课这种事情学校一旦决定了还真就不能随便改,他们拉着他在小摊上吃了口饭,宋彦又带他在工地宿舍住了一晚,也没跟他讲啥,没想到天不亮的时候这倒霉孩子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说同意回家反省了,并按照宋彦的道理,一五一十地跟家里人讲了一番,还真就没挨批。
自从这件事以后,边小丛没跟奶奶商量就厚着脸皮求宋彦能不能帮他换个学校,蹲班也没问题,学校烂不烂无所谓,只要老师人品好就行,并认定宋彦就是他的贵人,更准确的说,是哥。但其实应该是……他大概……在工地待了一晚上,看着周围人劳累的样子,就好像社会给他上了第一堂课,于是做了十几年的小混混,突然改做社会的好青年,祖国的花骨朵了,最匪夷所思的是,在新学校真就一直在进步,这觉悟,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