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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缺氧 ...

  •   14.
      到了家我把成绩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方便妈妈从房间里出来时可以一眼看到。我们住在号称岛上最贵的房子里,据说是一位艺术家拜托他的设计师朋友建造的,二层小洋房。翻新了外观,添置了一些家具,我的卧室在二楼靠左,附带一个随便看海的小阳台。搬家那天,妈妈说她会为我种一小片玫瑰,或者洋桔梗。

      现在看来她已经食言,但我仿佛在那一刻先行闻到花香。

      吃饭的时候,我心虚地汇报我的‘好成绩’,随后问她,周一到周五能不能在朋友家吃饭。
      她翻看手中的报纸,头也不抬,说,
      “过你想要的生活,用你自己的方式。哪怕你从明天开始要窝在别人家里,也不必问我的意见。”

      我听不出好赖,这情况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太多,我以为她不会搭理我,至少她同我说话了。这段时间她不出门,总在一楼二楼之间辗转,听广播做瑜伽,好似来旅游。
      “我会带着你给我的小手机,确保我们能够随时联系,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记得我们的约定。”

      “记得。”

      我不会忘记在我们决心定居的那个雨夜,她对我说过什么。她说等到花光所有积蓄,我们就去死。我从未想过要让钱包主宰生活,但我渴望一切都合她心意,点头答应。至少她说我们,她为我考虑,没有抛下我远去,为什么不答应?

      15.
      我又想起11月,在公用电话亭,问小姨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读书?问她会不会接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更繁华宜居的地带,或者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她对我说,
      “大人不是无所不能的,宝贝。”

      我赞同这句话,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没有这样叫过我,为什么不用温柔温和的目光注视我。手指绕着听筒下方一圈圈弯曲的线,我小声说,
      “现在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你悄悄告诉我,她是不是其实不爱我?”

      电话那头传来阵阵笑声,
      “先爱自己,如果你渴望别人来爱你。”

      “我做不到。”

      “那么我告诉你一些你必须做到的事情:不要向其他人提及你们的过去、不要在公开场合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不要离开这座小岛,在你十五岁之前。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

      “重复一遍。”

      “你别这样,我有压力。他还活着吗?是不是他多活一天我们就多危险一天?”
      他呼吸一次我就缺氧。

      “耐心一点,彻底安全那天我不会瞒着你。”

      “嗯。”

      16.
      成长从来不是饥饿与饮食这么简单的事,我也没道理评判命运待我,究竟不公还是不薄。

      应该是不薄,小姨常给我邮寄一些她觉得我会需要的小玩意,我猜这些应该是双份的,小语也有一份。那天我又收到包裹,拆开后里面躺着一个随身听和一些磁带,我试了很多才听到自己喜欢的歌——《时光倒流二十年》。二十年前妈妈不是妈妈,她有大好时光青春年华,没有我。
      倘若她能再审慎一些,跟别人结婚、生子,也许我也不是我,也许她会好得多。我总透过现在看过往,再在过往中罚站,低头忏悔。

      那时她二十来岁,活泼开朗,热爱音乐专业。她的笑很难忘,她对于乐团很重要,在步入婚姻之前。不全是我爸的错,我觉得还有我。一开始只是产后抑郁,慢慢地,情绪也失控,她要一夜一夜地醒着,回放人生中可以用来后悔的片段,说离婚。
      总有人揣测她为什么这么早嫁给他?除非,除非是我先来的。我听烦了,也只说不可能,倘若真是我先来的,我会跑会跳会说话,那我一定尽全力阻止、破坏。不要那样盛大的典礼,不要那些虚伪的誓词,不要看他无声息的冷落与谴责。看他为了挽留,掏出精致的锦盒盛放的宝石闪烁,看深情款款。

      然而看不到的地方,他总犯错,多些暴力少些体贴。在挽留无果时把妈妈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我还很小,但我知道那是不好的地方。不可以随意探望,要被迫治疗的地方。见我,她总哭,后来哭也不哭不出来,说治好了。

      不离婚了,就治好了。要离婚就说不准治多久。

      闹钟一响,她就要吞咽药片。那些瓶瓶罐罐的名字很难记,我问他,这些是什么?这么多?他也得逞,说这是妈妈的‘奶粉’,就跟你小时候喝空很多罐奶粉一样,服用这些她会更健康。

      健康的妈妈偶有清醒的时候,问我爱谁更多?我说爱你更多,因为有两年不能每天见到你,现在每天见到你,每天都爱你。

      17.
      “序真,你愿意做一个好孩子吗?”妈妈问我。

      我点头,
      “愿意的。”

      “你是谁的好孩子?”

      “你的。”我们有同样的姓氏,所以我是你的好孩子。我这样想。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有每天练琴吗?”

      “有。”

      “我听一段。”她扬起下巴,不再斜眼看我。

      “好的,等我一下,去拿谱子。你最喜欢的那段,我有点忘了。”

      “以后我说我要听的时候,我不要等。”

      “好的。”

      如果没有我,她会生病吗?我是她病因吗?
      我总是先愧疚,再爱她的。

      18.
      琴谱上的音符像我最讨厌的豆芽菜。
      坦白来说,我缺乏音乐天赋,学什么,谁来教都是她说了算。不要合板要实木,不要红与黑要诀别书。因此童年我最常听见的一句是:

      “注意情绪。”

      这里不饱满,那里太高亢。

      还有两月一次的学员汇演,前三名有奖。都别出心裁都争先恐后,只剩我怀疑:
      人生是否每一步都踩在舞台做无意义的表演,没有导演喊“咔。”

      掌声刮风喝彩落雨,真实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我的归属好似停留在小卖铺二楼那张简易木桌。岛上的物价匪夷所思,蔬菜水果都贵,只有海鲜便宜,但冬冬家的餐桌上常会出现家常豆腐、炖腊肉、拌笋丝。店门口有奶箱,每天早上六点里面会多一袋新鲜牛奶。徐家恒不爱喝奶制品,趁阿姨不注意就拿给我代为解决。这大概是我长高的原因。

      徐家恒的爸爸在五临市的工地上做工,一个月不见得能回来几次,我最开始以为他是单亲家庭,他跟妈妈姓。后来才知道不是,他爸爸也姓徐。徐阿姨喜欢热闹,又觉着我成绩好,希望冬冬多跟我待在一起,有不会的可以问我。其实冬冬很聪明,很多题目一学就会,只是不太上心。

      我在冬冬家蹭午饭,渐渐地蹭晚饭,周六周末来给他念听写,监督他背书,甚至能在阿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些小忙。一些老顾客打电话说要买什么东西,我就帮着取货,装在红色的塑料袋子里挨家挨户送过去。前几次还会失误,熟练以后便不再有。

      徐阿姨的牌友也常常指着我,打趣道,
      “丽隽,这是你家老二啊?”

      徐阿姨便笑笑,说捡的,捡的。

      “搁哪儿那么好运气,改天给我也捡一个。”

      19.
      五月的气温令我频繁中暑,强撑着打不起精神。徐阿姨递给我一支藿香正气水,我喝完嘴里发苦,想吐。她让我靠着沙发睡一会儿,徐家恒在旁边小桌上写作业,风扇远远吹着我们。

      仔细听空气中有沙沙的声响。

      我伴随这些声响昏昏沉沉,做噩梦。梦里有水,黑得浓稠。淹没脚掌、脚踝、小腿、升至膝盖。我双手捧着蜡烛,燃尽之前要不停往前走,没有尽头。
      忽然下起雨,将唯一的光亮浇灭,浪潮汹涌,淹没我的胸膛、脖颈、下巴,我像是被什么魇住了,被发现了,张大嘴巴却喊不出一句话,直至徐家恒把我叫醒。

      “裴序,裴序!醒醒。”

      我猛然睁开双眼,见他十分焦急。有一瞬间以为,又满身是血,又有谁要死在我面前。徐家恒伸手递给我一张纸巾,我一动不动,他浅浅笑着,替我擦净脸上的眼泪。说,
      “你做噩梦了?刚睡着的时候就见你眉毛皱着,我还以为你没吃饱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现在好点没?还想吐吗?”他问。

      我深呼吸几口,感觉缓过来,坐起身说没事。他把揉皱的纸巾扔进垃圾袋,坐到我身旁,我才发觉自己手脚发抖。

      “你哭好多,你梦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他拿出徐阿姨对他一般的语气问我,一边问,一边用手轻轻拍抚我的背。恐惧是可耻的,我篡改了梦的内容,对他说,
      “我梦见我在西乡路口买了10个野菠萝。”

      西乡路附近全是水果摊子,椰子以外的水果都不便宜。露兜树的果实形似菠萝,只有部分果肉可食用,煲汤勉勉强强。用邱炀的话来说,野菠萝就是用来坑外地人的,又贵又难吃。

      徐家恒听完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嘴也不捂,说,
      “你胆子这么小呢??你在梦里出手也阔?”

      我不作声,他又问,
      “小时,你眼睛为啥是这个颜色?我早就想问。”

      小时是我的小名,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折腾了将近十几个小时。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小名,不过在家里没人这么喊过。冬冬的小名很早暴露,他便追着问我的小名是什么,他也要喊。

      窗外一滩阳光洒进,老旧电风扇开到三档也消散不了热气。他说我哭了许久,那现在应该双眼发红。至于眼睛颜色,他说的虹膜,在刚转来枯叶小学,拿到第一名之前,有人夸漂亮,有人说怪物。好坏参半。我不想说遗传了谁,也不觉得借此可以骄傲。

      是绿色,但这绿色不像森林,也不像春天,是带点诡异的幽绿。绿得失活、失真,像装着橄榄油的玻璃瓶身,好闷。

      “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很丑?”

      “我觉得很特别,所以总是忍不住想盯着看。我不觉得丑,我觉得像萤火。”

      他显然是在哄我,我不争气地笑了。反驳他之前的话,说我胆子不小。

      “开心点呐,晚点带你钓鱼去?我去楼下给邱炀打电话,晚饭咱一起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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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为什么要分上下册?因为我有两个封面,两个都很好看,实在无法割舍。分成上下册就两个都能用上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