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音 ...
-
伦敦的雨总是带着一种刻骨的熟悉感。
林序站在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南肯辛顿街景。冰凉的香槟杯壁抵着指尖，身后是衣香鬓影、低语浅笑的喧嚣，这一切都像一层隔音罩，将他隔绝在外。
他的个人画展，名为《回音》。
五年。距离那个在希斯罗机场，像一道惨白伤口般撕裂他世界的日子，已经整整五年。
“Lin，你的《序曲》真是震撼，莫里森先生刚才一直在询问它的价格。”画廊主威廉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拉回。
林序转过身，脸上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疏离而专业。“谢谢，威廉。价格方面，您决定就好。”
《序曲》那是他刚到伦敦时画的，色彩大胆，笔触里充斥着不顾一切的爱与希望，如今看来，天真得可笑。而整个《回音》系列，都是那场天真的墓志铭，是用五年时间，将痛苦研磨成颜料，一笔一笔涂抹出的证词。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然后，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地钉住，凝固在画廊入口处。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减速，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
一个男人刚刚步入画廊，收起黑色的长柄伞，递给身旁的助理。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形颀长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深邃，与五年前相比，褪去了些许青涩，更添了几分沉稳与疏离。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艺术评论家说话，唇角带着礼貌的弧度。
顾淮。
林序感觉自己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留下空洞的回响。他怎么会在这里？
仿佛是感应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顾淮抬起了眼，穿越半个画廊熙攘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林序能清晰地看到顾淮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辨认的情绪，或许是惊讶，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
顾淮对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径直朝着林序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锃亮的牛津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声音，却像重锤，敲在林序的心上。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着耳膜的声音，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个男人的靠近而变得稀薄、昂贵。
终于，他在他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属于社交安全距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Lin。”顾淮开口，是纯正而流利的英伦腔，声线比记忆里低沉了些，像大提琴的弓弦擦过心尖，“久仰大名。你的作品非常动人。”
他伸出手，动作优雅得体，像一个真正初次见面的欣赏者。
林序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五年前，这只手曾如何温柔地描摹过他的眉眼，也曾如何决绝地将他推开。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咙，他用了五年时间筑起的堡垒，在这个男人出现的瞬间，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林序没有去握那只手。他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用字正腔圆的中文，清晰地回应：
“我们认识吗？”
空气瞬间凝滞。
顾淮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只有一秒，便极其自然地收回，插入西裤口袋，仿佛刚才的邀请只是一个随意的姿态。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深沉了几分。
他看着林序，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威廉适时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哦！Echo，您也对Lin的作品感兴趣？太好了！”威廉转过身对林序说：“噢，Lin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顾先生，英文名Echo，他是我们这次展览非常重要的赞助顾问，在伦敦艺术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林序顿了一下，淡淡的点头。
顾淮这才将目光从林序脸上移开，转向威廉，恢复了那副社交场上的从容：“确实很有潜力。尤其是《回音》的那幅主画，很有意思。”
他的话题转向了专业领域，和威廉交谈起来，语气平和，内容精准。
林序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他听着顾淮用冷静、客观的语言分析着他的画作，分析着那些隐藏在色彩与线条下的，连他自己都不敢完全直视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凭什么用这种局外人的姿态，来评判他的五年？
“……期待接下来的合作。”顾淮最后说道，再次看向林序，目光深沉，含义不明。
合作？什么合作？
林序心头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冷漠的面具。他没有追问，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将背影留给了顾淮和威廉，径直走向了展厅的另一端。
好闷，想吐，他需要空气。
穿过人群，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依然黏在他的背上，如影随形，带着伦敦雨水的湿冷，渗入骨髓。
当晚，回到位于肖尔迪奇区那间充斥着松节油气味的公寓工作室，林序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窗外是伦敦永不眠的灯火，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五年前希斯罗机场那个决绝的背影，和今天顾淮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最终，他停在空白的画布前，眼中翻涌着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
他拿起最大的排刷，蘸满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深蓝颜料，狠狠地抹在画布上，动作粗暴，近乎破坏。
一笔又一笔覆盖掉脑海中顾淮完美的脸，覆盖掉那令人窒息的冷静，覆盖掉那句虚伪的“我们认识吗？”。
他在创作一幅全新的画，没有草稿，没有构思，只有本能宣泄。画布很快被黑暗、混乱、扭曲的色块和线条占据。
直到力气用尽，他才喘息着停下来，看着眼前这片疯狂的混沌。
他拿起一旁的油性笔，在画布一角，用力写下了这幅画的名字——
《谎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