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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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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九,天寒得像是要把整个长安城都冻成一块剔透的琉璃。
车轮碾过御街坚硬的青石板,发出单调又沉重的辘辘声,一下下,敲在我那颗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的心上。车内熏着暖融融的瑞脑香,甜得有些发腻,却怎么也驱不散我骨缝里渗出的寒意。我偷偷掀起车帘一角,厚重的织锦帘子冷得像铁,手指一碰就冰得缩了回来。外面是陌生的高墙,青灰色的,又冷又硬,沉默地夹着一条望不到头的甬道,压得人喘不过气。几个穿着深青色宫袍的内侍垂着手,影子般无声地走在车旁,他们的脸孔模糊在昏暗的光线里,木然得没有一丝生气。风从不知哪个缝隙钻进来,带着刀锋似的锐利,刮过我脸颊,刺得生疼。
“阿娜……”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身过于宽大、绣着繁复金线的嫁衣里,丝绸冰凉滑腻的触感贴着皮肤,激得我微微发抖。嫁衣的红,在这死寂的宫墙下,显得突兀而刺眼,像一道刚刚划开的、淋漓的伤口。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吓人。我想念阿娜怀里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温暖,想念阿塔粗糙的大手揉乱我头发时那爽朗的笑声,想念阿卡偷偷带我去骑马,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自由。那些属于草原、属于戈壁、属于雪山脚下温暖毡房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冰冷沉重的宫墙撞得粉碎。
“侧妃娘娘,到了。”车帘外传来一个尖细得有些刺耳的声音,毫无波澜。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一股更猛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我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单薄的肩膀。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伸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攥住了我的胳膊。那手上戴着冰冷的玉扳指,硌得我生疼。是那位引路的老内侍,他面上毫无表情,只微微躬着身,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几乎是半拖半架地将我从温暖的囚笼里拽了出来。
脚下是冰冷的、湿漉漉的石阶,寒意透过薄薄的丝履鞋底直往上钻。我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老内侍的手像铁钳般牢牢箍着,稳住了我。他引着我,一步步走向前方那座巨大而沉默的宫殿。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是狰狞的兽首,铜铸的眼睛空洞地俯视着渺小的我,带着森冷的威严。门前的侍卫穿着明光铠,甲叶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铁俑。
“宣,西域楼兰部贡女,阿依慕觐见——”
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刺破了沉重的空气,也刺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两扇仿佛有千斤重的朱漆大门,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洞开。一股混合着更浓郁瑞脑香和某种陈年木器、纸张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却丝毫没能让我暖和起来,反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殿内光线比外面明亮许多,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旷的穹顶,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厚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声响。殿内两侧站着许多穿着各色官袍的人,他们垂手侍立,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漠然,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我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绣着缠枝莲纹的鞋尖,视线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了。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胸腔发痛。
引路的老内侍终于松开了手,无声地退到一旁。我孤零零地站在那片巨大的红毯中央,渺小得如同被遗弃在荒原上的羊羔。殿宇的深处,高踞于丹陛之上的御座里,端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那身影被冕旒垂下的玉藻半遮着,模糊不清,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抬起头来。”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不容置疑。
我浑身一颤,指尖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我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挡了御座上那位尊贵之人的大半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然而,那两道透过珠玉缝隙投射下来的目光,却锐利如实质的冰锥,带着穿透一切的审视力量,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货物般的冷静,仿佛在打量一件刚刚进献的稀罕玩意儿,看看成色如何,有无瑕疵。
我的脸颊火烧火燎,不是因为羞怯,而是被这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打量灼伤了。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才勉强克制住身体想要蜷缩起来的本能。不能哭,阿依慕,不能哭!阿塔说过,楼兰的女儿,在敌人面前,脊梁骨要像雪山一样挺直!可这里不是战场,这里是比战场更让人绝望的深宫。
“倒是个齐整孩子。”那金石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像在评价一只新得的玉器,“就是年纪忒小了些。”
这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我混乱的心湖。年纪小?是啊,我才十三岁,按草原的规矩,还在阿娜怀里撒娇的年纪。可如今,却被裹在这身象征成人婚嫁的沉重嫁衣里,像个不合时宜的提线木偶,站在了这天下最尊贵也最冷酷的地方。
“太子府里,正妃温良贤淑,倒是个妥当的去处。”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下,“便安置在太子府吧,由太子妃教导规矩。待年岁稍长,再行册封之礼。”
“安置”、“教导规矩”、“待年岁稍长再行册封”……这些冰冷的字眼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我像一件物品,被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去处。册封?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子侧妃!我只想回家!回到有阿塔、阿娜、阿卡的草原上去!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连日来积压的惶惑、离乡的悲苦、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抬手,狠狠抓住胸前那繁复累赘的嫁衣领口,用尽全身力气向外一扯!
“刺啦——”
尖锐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在死寂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那身象征着我“贡品”身份的华丽红袍,被我生生撕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素白的里衣。金线崩断,细碎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