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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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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的人一声令下,事关皇嗣,容不得求情拖延,除了蘅芜和紫藤,全家人都被上了镣铐,推攘着往外走。蘅芜双手握紧,手心掐出血痕,浑身止不住的打颤,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如一朵忽经暴风雨吹打的蘅芜花。
她下意识跟着走出门,却被皇城司的官兵挡在后面:“滚开,谁他娘的上赶着流放,晦气。”
囚车粼粼远去,爹娘的身影融入无边寒夜。她急着去追,脚踝上却钻心的痛,一瘸一拐间绊到在地。本就心急如焚,却忽然天旋地转,被人拦腰扛起。
天地颠倒,她看见披甲的后背,宽阔、坚实,伸手去捶打,像锤上无法撼动的山。
“放我下去!”她哭喊着,鼻尖闻见血气森然,铁与血的腥咸味,几乎让她作呕。被屈辱的扛着,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一直以来,她也没见过他的脸。
“放我走,我宁愿去流放,也不要嫁给你!”
蘅芜崩溃的哭叫,嗓子几乎叫的破音。防身粉用完了,她只能抓、挠、踢,可那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铁甲,连刀剑都无法劈穿,而她只是一朵本该一生柔软的芬芳花儿。
对着这样的话和不顾一切的捶打,那人却依然沉默。
今晚的一切愤怒和不甘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指向,她怒从心底起,停了片刻积攒力气,准备用膝盖猛击,如果这一击得手,至少能击中他腹部。
可是她的动作又被预判,小腿被他狠狠擒住,只听到一声轻描淡写的“别闹,当心伤了自己。”
蘅芜崩溃了。她更加用力的蹬踹着,在卫凛看来,简直像今日晚宴上那只被送来的白鹤,纤细、优美,但因被绑缚而惊恐挣扎,反而伤了自己的羽翼。
他在塞外太久,几乎忘了如何面对临安这工笔描绘的花鸟图一般的富贵和纤弱,正如他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个惊恐挣扎的姑娘安静下来,又不会伤害到她。
他一边按着蘅芜,一边看向自己带来的几个亲兵,所有人都心虚的把目光移开。
这群没用的东西。卫凛心想,最终还是伸手在她后颈穴位上按了一下。
一股酸痛从后颈传来,她眼前旋转、发黑,远去的流放的队伍,满地残破的花枝,和眼前反射着火光的铠甲,全都无可奈何的隐没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浑身发疼,眼皮像是有千斤重。
身周包裹着温暖的锦被,鼻端嗅到清幽的香气,蘅芜几乎觉得自己只是喝多了米酿,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等她睁开眼,家还好好的,没有流放,没有赐婚,她要担心的只是天寒冻坏了春兰,今年的红梅被雨水打掉的太早,挑不到心仪的花枝。
她是被烛火荜拨的声音叫醒的,不禁感到困惑,就轻轻唤着:“莲心,怎么还燃着烛火?”声音带着刚醒的娇慵,像猫儿呼唤亲昵的同伴,叫人心尖发软。
“莲心不在。”
蘅芜腾的一下坐起来,起的太急,眼前都在发黑。
因为这句话,是男人的声音。
蘅芜心口怦怦跳,她揽过面前的被子紧紧按在胸前,眼前的黑雾散去,她才看清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雾一样的素纱床幔把她围在里面,透过纱幔,有数点烛光,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一个人影在外面,坐在桌边。
烛火摇曳,身影映在纱幔上,她看不清那是谁,只能看出他脊背挺拔如刀如剑,肩阔背宽,身形高大,像一尊沉默的铁浮屠。
而那声音说陌生也陌生,说熟悉又熟悉。
原来一切不是噩梦,是真的,贵妃落胎是真,全家流放是真,要嫁给这个她至今连面都没见过的将军,也是真。
蘅芜默默搂紧了面前的软衾,眼中蓄了一汪泪。
他为何会在她房中,若是此刻已是洞房花烛,他又为何沉默着,坐在桌边,而不是。。。。。。
可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去问。
爹娘一向把她当作小姑娘,尽管早就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他们也总是下意识的避开话题,只说要把女儿多留在身边。蘅芜也总存着大不了招赘上门的心思,还未曾当真的考虑过成亲嫁人。
更别说,是嫁给她最害怕的那种男人。
宴朝一向尚文轻武,自官家至平民百姓,均以文质彬彬、清雅秀丽为佳,蘅芜也是如此。她想起傍晚与爹爹讨论,还说要嫁给文秀书生,陪自己插花挂画、吟诗作对,春朝花夜,喁喁细语。
可如今。。。。。。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把泪水抹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弄清这一切背后的原因,早日想办法把家人救回来。
她深呼吸几下,让头脑尽力清醒。
几息之后,她竭力稳住发抖的声音,开口问道:“卫都统制,敢问,您是父亲在塞外救过的小兵阿凛么?”
帘外的身影一动,似乎是从背对着她,转成了侧面相对。
“正是。”他顿了一下,声音带着点惊异:“姑娘怎么知道?”
蘅芜长出一口气。还好,被她猜对了。杜苍柏一年里有半年在外面奔波,四处搜寻各地新奇的花草,回家的时候,就会给蘅芜讲出门遇到的趣事。几年前,他从塞外回来,带回了漂亮的格桑花,和一个用草药救了战场上一个身负重伤但还留了口气的小兵的故事。
杜苍柏不通医术,只是毕竟常常在野外穿行,识得一些救治外伤的草药,恰好对了这小兵的症。这事儿本不稀奇,只是杜苍柏特意提了,那人身姿魁梧,长相不俗,一表人才,或许是命不该绝。蘅芜当时笑他,爹还会相面呢,这才让她在心里还有点印象。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还没到最遭的时候。看他只是端坐在帘幕外面,或许是正人君子,至少不是全无廉耻,不知礼数兵蛮子。
“唤我蘅芜就行。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如果蘅芜没有猜错,灭门改成流放,也是将军向官家求来的。”
卫凛沉默,没想到杜老丈的女儿如此聪慧,倒让他放心不少。只是他一向笨嘴拙舌,也不擅长和姑娘打交道,只好闷声不语。
蘅芜见纱幔上的人影如一尊石像,看不清面目神态,又不敢掀开纱幔。她一时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凝滞的气氛叫人倍加煎熬,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谋害皇嗣乃是大罪,我家只是普通花户,将军军功再卓绝,也换不来全家赦免。但出嫁的女儿可免,因此将军向圣上求了赐婚,让蘅芜免于流放之苦,这都是为了还我爹的恩情。如此一来,将军在官家面前,定是也讨了不快。人人都说知恩图报,可真能做到像将军一样,又有几人。蘅芜替爹爹谢过将军。”
卫凛看见纱幔在夜灯中如水波动,那纤细柔婉的身影在正中跪坐,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他下意识伸手去扶,碰到了纱幔,又迟疑着缩回手。
她说的都没错,可在卫凛听来,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古怪。他实在不擅长同姑娘打交道,也不清楚蘅芜话里话外,是勉力要把两人的关系定义成报恩,好避免落入暧昧不清。
卫凛迟疑了一下,答道:“蘅芜姑娘说的不错,此举事急从权。贵妃骤然落胎,疑点还颇多。或许等日后寻得机会,能将姑娘亲人迎回,在此之前,姑娘且安心住下。。。。。。咳。明日起,凛自会住去军营。”
蘅芜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今夜受的惊吓太多,她心神稍有松懈,立刻软软的靠进衾枕之中。
外间,卫凛吹灭了几支蜡烛,只留了一星如豆,把他端坐的身影映在纱幔上,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蘅芜缓缓闭上眼,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在陌生人身边合上眼,脑子里也第一回塞进这么多念头。
要想如何在这个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男人身边保全自己,毕竟男人一旦沾了丈夫的名分,还有几个能做正人君子?要想天星如何会叫人落胎,想如何能把家人从琼州救回来,想紫藤怎么办,想娘的药,琼州的瘴气,想她以前听说过本朝的“赎铜法”,流放的犯人可以用钱赎回来,可家财全被没收,她又怎么才能赚到足以买回全家的钱财。
无数个烦恼在她脑子里打转,和着一星烛火在寒风里摇晃,但她一直盯着那个端坐不动,久而让她几乎疑心那是塑像的身影,不知不觉,心里也渐渐安定。不知过去多久,她竟然阖上眼皮,沉入梦乡。
晨光熹微,蘅芜昏昏沉沉的,隐约听见外面有细语声。
“。。。。。。全家流放?真吓人,那将军还娶她?”
“嘘,小点声!听说她家卖的花儿有毒,贵妃怀的龙子都害没了!指不定会什么妖术毒术的,你怕不怕?”
“嘻嘻,阿绯就知道吓人!她那么厉害,还能没有嫁妆没有婚服,半夜直接被将军带回来?我看啊,是不是正妻还不一定呢。”
蘅芜听得头疼,轻轻咳嗽一声,聊得正欢的两人噤了声,片刻,一个梳双鬟的圆脸小婢掀开帘幔,垂着眼帘乖乖叫了声少夫人,又悄悄抬眼打量她。
蘅芜全当没听见她们碎嘴,梳洗打扮好,又问是否要向公婆请安。
阿绯阿翠对视一眼,一同摇头:“不必了不必了,老夫人身子欠佳,将军特意交代过,这些礼都免了。”
两人一个挤眉一个弄眼,一看里面就藏了事儿,蘅芜暂时倒也没什么心情去管。毕竟她又不是真来当少夫人的,还是想想怎么把家人救回来要紧。宫闱秘事她不敢掺和,赎铜法却是一条清晰的路径。
蘅芜在心里盘算一下,便开口道:“府里有院子吗?带我瞧瞧。”只要有花,她就能做文章,杜家祖上不也是从街头巷尾的卖花郎做起。
“你们。。。。。。咱们府上,没有花匠么?”蘅芜举着缠在裙角的葎草,问两个婢女。
院子倒是不小,假山虹桥、花木清池,一应俱全。只是杂草长得比假山还高,好好一座大户府邸,此时倒是更像什么深山古寺,要是从满池水草里浮出个精怪,她都不会惊讶。
话虽如此,荒草深处的屋子里传来老妇人凄厉惨叫声时,蘅芜还是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往那儿看去,阿绯阿碧却双双挡在她面前。
“少夫人,那是老夫人,她癔症又发了,见不得生人,咱们走吧。”
蘅芜皱着眉,她打眼一看,园里无人打理,山野品种反倒长得自在。道旁一丛白色小花冒着类似柑橘的清幽香气,她扯下几朵,又从一株青翠的树上剥下一小块树皮。
“少夫人,那儿不能去——”
蘅芜可不听,转过假山,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正撕扯着床幔,状若疯癫,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叫,叫人遍体生寒。旁边四五个健壮的仆妇都在忙着按住她,炭盆、药碗都被打翻在地,一股酸苦的药味儿弥漫,混着久不见光的怄闷气,令人闻之欲呕。
“少夫人!”阿绯气喘吁吁的跟上,急得伸手扯蘅芜,“快走吧,要是刺激到老夫人就不好了。。。。。。”
蘅芜却没听,偏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阿绯下意识愣住,少夫人看着柔弱,听见她们嚼舌头也不说什么,她和阿碧都以为她是好拿捏的小娘子,可这一笑,却似云破月影,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叫她下意识松了手。
蘅芜看准炭盆,手指一扬,花瓣、树皮落进炭火里,滋滋作响,一股小小的白烟飘出,清冽的柑橘香驱散憋闷,跟着是清新如雨后春林的香气,渐渐充盈屋内。
老夫人撕扯嚎叫的动作渐渐平息,被仆妇搀扶着躺好,一时间除了炭盆中哔剥声,院子里静的像噩梦初醒。
良久,一直如阴影般立在门边的老人忽然躬身开口:“问少夫人安,老仆是府上管家,姓陈,听凭少夫人差遣。”
阿碧年纪小沉不住气,小声惊呼:“陈伯竟然。。。。。。。”又被阿绯扯扯袖子,她咽下了后面的话。陈伯是跟着将军从战场上回来的,说是管家,其实更像叔伯长辈。
两人心想,少夫人真不简单,今后的日子,有的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