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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冷宫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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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啊阿娘。”
刘十八烧了最后一把楮钱,双手虔诚合十,“您一定要保佑女儿今后饿不着,也冻不着。”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拾了把柴火丢进快焚尽的火堆里,将火重新烧得旺旺的。
然后就地支起木架,烤起了早就用盐腌渍好的乳鸽,终于是图穷匕见。
空荡的冷宫里,阴风缠着茂叶簌簌作响。
柴火“哔剥”一声。
刘十八警觉地抬起头,小心地将半生的烤鸽子放在油纸上,转身便与来人切磋了个一招半式。
“疼疼疼!”她输得一败涂地,转眼便挂上一抹谄媚的笑,“杜公公?什么风把您老给吹过来了?”
杜福全松开扭住她手腕的细手,鬼脸一般白的敷粉面容皲出一个笑脸来:“公主过得这样自在,咱家要是再不来,您怕是都要忘了咱家。”
“小的哪敢啊,”刘十八端的是卑躬屈膝,“公公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小的都牢记在心。”
包括他给自己下毒那事。
“少贫嘴,”杜福全用食指在她额上轻点一下,“说说吧,公主这些天都学了些什么?”
刘十八咧着个嘴,双手捧着接过他骨节分明的手,于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刘、十、八。
最后一处顿笔,落在偏上的位置。
“您瞧,”她笑嘻嘻,“小的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这是极微不足道的成长,杜福全却像是被她哄住了似的,笑得肩膀都抖了抖:“从无到有,公主也算进步神速。”
他眯了眯本就细长的眼睛,让人愈发看不懂其中的意味,口中喃喃:“刘术,刘术……”
“公公说的什么?”刘十八踮起脚凑近一点,想听得真切些,反被杜福全一手掌摁下:“公主寂寂无名了十几年,也是时候让宗人府开开墨了。”
他摸了摸刘十八的脑袋,就像是摸最喜欢的爱宠一样温情脉脉:“刘术,公主喜欢这名字吗?”
楚刘皇室这一辈除十二公主刘葮皆是“木”字辈,而“术”字不偏不倚,里面刚好有一个“木”字。
手握大权就是这点好,能越过翰林院和皇帝,直接造个皇女名讳,要宗人府录进玉牒。
刘十八,不,应该说是刘术,抱着杜福全的手小作奉承:“公公圣明,小的佩服得肝脑涂地。”
好似世上所有小人都上了她的身,溜须拍马,广进谄言,嘴巴一张一闭就是竖子做派。
“那杜公公,”她两只手并拢一端,大眼睛眨巴眨巴,“您看,这个月的解药是不是该给小的了?”
三月前,这白面阎王找上她,悄无声息给她下了穿肠烂肚的毒药,威胁她替他办事。
办的还是件昏事——
勾引徐萍弋徐首辅家的郎君徐嘉珩,那位她在冷宫都听说过的艳绝凡尘,举世无双,京城半数女子都想金屋藏娇的大楚美男榜榜首徐落横。
人人都知这郎君,是天家内定的女婿。
天家云英未嫁的公主拢共五个,无心婚事的十二不说,十五十六十七各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含羞带怯闺阁待嫁,这姻缘她根本轮不上。
杜福全的算盘珠子不知怎么敲的,分明有那样多的奇货可居,偏偏找上她这朵字都不识的奇葩。
只不过这些话刘术只敢暗自腹诽。
“公主啊,”杜福全撇开她的手,用修长冰冷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认真地左瞧瞧右看看,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许久不见,您怎么还胖了些?”
民间传闻,徐嘉珩喜好弱柳扶风的女子。
他扭头一瞥,便瞅见地上包着东西的油纸,眼神玩味:“公主这生活过得倒是有滋有味。”
“哪有啊!”刘术立马窜到他眼前,挡住他看向烤乳鸽的灼灼目光,“现下正是掌灯的时候,公公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小的送您出冷宫。”
难得开这么一次荤,她可不想错失良“鸡”。
杜福全觉得好笑,经她推推搡搡真不紧不慢动了几步,半道又转过头来提醒:“公主,解药您是不想要了?”
刘术一愣。
吃的她是保住了,命呢?
差点要因小失大了。
她故技重施,乖巧地端着两只手,呈小儿乞讨状:“公公,杜公公,您也不想看小的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亡吧?”
举得手都酸了,也不见杜福全施舍良药。
“杜公公,”她委屈巴巴,楚楚可怜,“小的还没有披肝沥胆替您排忧解难,如何敢死啊?!”
她将新学的几个词通通用上,一表忠心,实则内心已将面前的白面煞鬼骂了个狗血淋头。
心口不一这一块。
“就是这样,”杜福全看起来极吃这套,手抚上她的脸摩挲,“徐家郎君最爱的就是身世坎坷,我见犹怜的女子,公主继续保持。”
杜福全不是好人,打他口中描述的徐嘉珩,都不像是人了。
“好活,”杜福全予以赞扬,“当赏。”
他从袖中捏出个白净的瓷瓶,临给到刘术手中,又忽地折返:“过些时候宫里办诗会,咱家替公主向娘娘求了恩典可一同参加,届时各家尚未婚娶的郎君都会在场,公主可要牢牢把握良机。”
说是诗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皇后在替宫中到了出嫁年纪的公主挑选夫婿呢。
刘术一把夺过瓷瓶,喜笑颜开:“放心吧,公公下达的命令,小的哪有不尽力而为的道理。”
让一个对诗词一窍不通的人在诗会勾引才子,杜福全敢想她都不敢听。
淳于棼都不曾这么会梦。
但多亏了秉承着能苟一时是一时的心态,她还是能展露笑颜,对着杜福全一通胡言。
杜福全满意颔首,变戏法似的从襟前摸出一朵小□□,插进刘术发间:“公主可别让咱家失望。”
“那不能够,”刘术尽到狗腿子应尽的所有义务,一路笑容满面地把杜福全送到宫门前,再点头哈腰小作告别,“杜公公,您就安心地走吧。”
好似送走的不是杜福全,是纠缠不休的冤魂。
不过仔细想来,也差不多。
刘术折回冷宫内院时,原先用来烤乳鸽的火堆已经燃尽,楮钱的灰烬飞得到处都是。
她找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着两个大字,“杜厌”,然后丢掉树枝,狠狠往地上的“杜厌”踩去。
“杜小狗,杜小狗!”她边踩边咒骂,“去死吧!”
风闻“杜厌”是杜福全在被家里人卖进宫前的名字,果然是人如其名,令人生厌的小犬一只。
——
宫中诗会。
刘术穿着皇后派人送来的锦衣华裳,听着身边贵女们你来我往的吟诗作对,乱耳的吹拉弹唱,只觉心烦意乱。
这是东面的女席,男席在西面,中间只隔着一片桃林。
她的目光一直往并不算远的男席方向乱瞟,似乎在计算今日能遇上徐嘉珩的可能性。
不难算。
只要人没死,两个人相遇的几率就不为零。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天作之合。
没多久,刘术瞥见桃林里有一黑一白两个男子的身影,立马逃也似地离席跟在了两人身后。
“‘此心如藿向骄阳,千金不移刀自横’,”白衣男子手里拿着朵蔫了吧唧的瑞宫仙,好像拿了样宝贝似的,启齿轻问玄衣男子,“薛二,你说那日与我对诗的姑娘,今日当真会在宫中吗?”
听得出来,此刻的他正饱受相思之苦。
“会的会的,”玄衣男子答得漫不经心,“有缘千里来相会,落横,你这问题问了我不下八百遍了,你就是再问我一千遍,我也会是这个答案。”
他的头发堪堪及腰,只半束起,想来是还未至弱冠,怎么也要比旁边已经加冠的男子年岁要小些,但身量却要高上一截。
“落横?”刘术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一惊。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徐首辅家郎君徐嘉珩的字,便是这落横。
她拍了拍不合身的衣裳,尽量让衣装看起来熨帖,再装若无意地经过两人身边。
“哎呀,”她摔得不可谓不装模作样,还正正好好就在他们跟前,“我摔倒了。”
就算这样,两位郎君也不曾表露一丝怀疑。
徐嘉珩更是走近,和善地伸出了援手:“姑娘怎地这般不小心?快起来,摔疼了哪里没有?”
他并非别有居心地接近,说出的话语也是出于担忧,和煦的态度更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刘术故作姿态,做出扭捏的样子低头嗫嚅:“男女授受不亲,郎君……哎?”
她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人提溜着后领拎起。
“怎么?你把脚给扭伤了?”玄衣男子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且一点不懂怜香惜玉,“你是哪家的姑娘?身边怎么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这位是直接的主儿,直接刨根问底问起了家世。
语气好像在说,让我来瞧瞧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没有教养。
这男子一双剑眉生得锋利非常,眼尾微微翘起,藏着几分近似狐媚的锐气,鼻挺唇薄,下颌线利落带劲,本是硬朗强横的面容,偏偏在笑的时候又显出几分稚气。
一张大脸毫无征兆凑近,刘术吓了一跳,赶忙站好拍来他的手,把人推远了去:“你做什么?别离我这么近啊喂!”
“你的脚没事啊,”玄衣男子举双手投降:“我刚才是看你站不起来,帮你一把而已。”
可以的,但是方法太强硬。
“薛玄,”徐嘉珩厉声喊出玄衣男的名字,竖眉斥责,“对女孩子不可太粗鲁……”
原来竟是薛将军府家的二郎君薛玄。
刘术还没听完徐嘉珩温声细语的嗔怒,便趁着没人注意到的间隙,匆忙提起裙子逃离了现场。
计划已然偏离最初设想,溜为上计。
“诶姑娘,你怎么就走了……”背后传来薛玄的呼唤,不过大概是猜到她不会回头,他后面一句话说的是:“姑娘,你慢些跑,小心别又摔了。”
他是知道怎么羞辱人的,刘术捂起耳朵。
只要她跑得够快,噩耗就追不上她。
桃林的另一边,一对男女相与步于林中。
女子的脸棱角分明,眉稍稍压眼,显得英气十足,但却有一双过分温柔的桃花眼。她一袭惹眼红衣,艳丽的装束俨然没有压过她身上的飒气,反是与烈日下晒出的麦色肌肤相互映衬。
她神采奕奕地和身侧锦衣卫千户打扮的男子交谈着什么,声音较寻常闺秀要更沙哑粗粝。
刘术抱着一怀的小青桃,就躲在离这对男女不远的草丛里,静待两人走远。
“你躲在这里偷看什么?”一个男子突然挤进她藏身的草丛,争夺本就不多的领地,还径直和她并排偷窥起了不远处的佳人才子,“哇塞,是十二殿下和萧千户在桃林幽会,好劲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