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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重逢·假面下的暗流与无声的惊雷 ...

  •   巴黎深秋的寒意,似乎能穿透建筑物厚实的墙壁,渗入每一个角落。

      私人美术馆的洗手间内,与外界的浮华喧嚣仅一门之隔,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顶灯投下冷白色的光,均匀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和银色的水龙头扶手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于浓郁的、试图掩盖一切的味道——是柠檬与雪松混合的昂贵香氛,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底层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两种气息古怪地交织着,如同此刻羌渝内心翻滚却强行压抑的情绪。

      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手,带来的触感并非仅仅是温热。

      那是一种带着鲜活生命力的、坚实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和衬衫袖口,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这温度与他惯常感受到的、自己四肢的冰凉,或是酒精带来的虚浮燥热截然不同。

      它太真实,太有存在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瞬间照亮了他刻意维持的、名为“平静”的黑暗房间,让他无所遁形。

      羌渝的整个身体,在那零点几秒的接触间,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凝滞。

      仿佛一台精密仪器突然被注入了错误的代码,所有的运行都在瞬间卡顿。

      血液的流速,呼吸的节奏,甚至睫毛眨动的频率,都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但他强大的意志力,那在无数个自我厌弃的夜晚锻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防御机制,立刻开始高速运转。

      不能慌。

      他对自己下达指令,如同程序员在修复一个致命的系统漏洞。越是意外,越不能露出破绽。

      他并没有立刻用力甩开,那会显得过于激动,等于承认了这触碰对他造成了影响。

      他先是微微蹙了下眉,一个非常轻微、足以表达被打扰的不悦,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失礼的表情。

      然后,他才慢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被打断了重要思绪的、刻意放缓的节奏,转过身来。

      这个转身的动作,他控制得极好,肩线平稳,脖颈的弧度甚至带着一丝倨傲。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间,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然后,才顺着那只骨节分明、依旧修长却明显更加有力成熟的手臂,缓缓向上,最终,重新落回了严衍的脸上。

      这张脸……羌渝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尽管面上丝毫不显。

      时光仿佛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塑家,将少年时期略显柔和的线条打磨得更加棱角分明,下颌的轮廓像山脊般清晰,鼻梁依旧挺直,只是眉宇间沉淀下了一些东西——

      不再是纯粹阳光的味道,而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仿佛承载了过多重量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但这张脸,核心的东西没变,尤其是那双眼睛。

      曾经盛着星光与笑意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水波不兴,却清晰地倒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以及……灯光下,他自己那张强行镇定的、苍白的面孔。

      那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太复杂,震惊,难以置信,浓烈到让他几乎想要逃避的心疼,还有一丝…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

      羌渝强迫自己与这目光对视,不能移开,移开就意味着怯懦。

      他调动起面部所有能够控制的肌肉,试图让那副练习了无数次的、散漫中带着点倦怠的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覆盖住真实的情绪。

      他甚至刻意放松了嘴角的肌肉,让它们呈现出一个非常轻微的、近乎无奈的弧度。

      “这位先生,”他开口,声音经过刻意调整,比刚才在盥洗盆前干呕时要平稳得多,带着一种疏离的、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太有趣的商品的礼貌腔调。

      他的目光在严衍抓住他手腕的地方和严衍的脸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定格在对方眼睛下方一点点,一个既像对视又避免了直接眼神碰撞的微妙位置,然后,他挑了挑眉,这个动作他做起来驾轻就熟,带着点玩味,又有点被打扰的不耐。

      “这是什么新的搭讪方式吗?我不记得我们认识。”

      他的语气轻松,尾音甚至微微上扬,仿佛真的只是在面对一个行为有些唐突、但尚可容忍的陌生人。

      唯有他垂在身侧、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在严衍视线无法直接触及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清醒与冷静。

      严衍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又像拥有某种恒定引力的磁场,牢牢锁住他,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羌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面具,直接看到后面那个惊慌失措、正在拼命加固防线的灵魂。

      “羌渝。”严衍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两个字从他喉间溢出,仿佛带着六年光阴积攒下的尘埃与锈迹,重重砸在两人之间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你不认识我?”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陈述,仿佛在确认一个他早已知道、却不愿相信的事实。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缺氧般的闷痛瞬间蔓延开来。

      他强迫自己迎上严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尽管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嘴角那个无奈的弧度被他刻意拉扯得更大了一些,变成一个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嘲讽的笑容。

      “哦?”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经过计算的恍然音调,演技在这一刻臻于化境,连他自己恍惚间都快要被这逼真的表演所欺骗。

      “你是…严衍?高二的转学生?”

      他用了最普通、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词汇,将那些午后阳光、琴声流淌、画笔沙沙的珍贵记忆,轻飘飘地定义为一段微不足道、几乎可以被遗忘的校园插曲。

      “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来。”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随意地扫过严衍全身,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位多年未见、变化不小的普通旧识。

      他再次尝试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次动作幅度稍大,带着一种明确的、不想继续这种无意义肢体接触的意味,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至于显得过于激烈。

      但严衍的手,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纹丝不动。

      那力道甚至隐隐收紧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失而复得者绝不愿再失去的执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细致地、一寸寸地扫过羌渝身上那套剪裁合体、面料昂贵的深灰色西装,扫过他打理过却依旧难掩倦怠的鬓角,扫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皮肤,最终,落回他那双试图隐藏所有情绪、却终究泄露出了一丝空洞与疲惫的眼睛。

      “是啊,好久不见。”严衍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共振,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接敲打在羌渝的心房上。

      “六年,你变化很大。” 他的语气不是感慨,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人总是会变的。”羌渝耸了耸肩,这个他用来表现轻松随性的动作,此刻做出来,肩膀的线条却显得有些生硬和紧绷。

      “尤其是到了新环境,总得学会适应。看样子,你现在过的也不错?”他迅速地将话题引向一个看似安全、充满社交辞令的方向。

      目光再次游移开,落在洗手间墙壁上那一块块冰冷的瓷砖拼接的缝隙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

      他不能与严衍进行过久的、深入的对视,那太危险。

      “我找了你很久。”严衍没有接他这明显是敷衍的寒暄,而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划开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客套,切入血淋淋的核心。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六年积压的困惑、担忧、以及某种被遗弃的痛楚,不容许羌渝有任何回避的余地,“当年你突然就消失了。我找了我所有能找的地方,没有任何消息。你…去了哪里?”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羌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冰窟。

      但他早已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排练过应对这个问题的场景。

      一个被精心打磨、镀着金边、足以隔绝所有窥探与同情的、光鲜而冷漠的答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唇边准备好。

      “能去哪里?”他轻笑一声,这笑声被他控制得带着点理所当然,甚至掺杂了一丝对对方大惊小怪的轻微嘲弄,“跟我爸出国了。”

      他吐出“爸”这个字时,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他生意做得不小,觉得我留在国内没什么出息,就带我出去见见世面。怎么,”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严衍,眼神里带着一种故作困惑的无辜,“这也需要向你报备吗,老同学?”

      他再次加重了“老同学”这三个字的读音,像挥舞着一面冰冷的旗帜,试图将两人之间所有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联系,彻底割裂,放逐到遥远的、无关紧要的过去。

      “爸?”严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川字纹。

      他清晰地记得,高中的日子里,羌渝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爸”这个字,那仿佛是一个不存在于他世界的幽灵。

      而羌渝母亲的情况……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场毁灭性的火灾之后,医院里传来的那个冰冷的消息。

      “那你母亲……”严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谨慎。

      “她很好。”羌渝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速快而坚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可供质疑的余地,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在国外静养。”他补充道,语气刻意放得平淡,“那边环境好,适合她。”

      他不能给严衍任何深入追问的机会,不能让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触及那个早已被烈焰吞噬、化为灰烬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那不仅是他的伤口,更是他自我认定的、无法饶恕的罪孽之源。

      他必须将这一切牢牢封锁。

      严衍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流畅得近乎机械的回答,看着他眼底那极力掩饰、却依旧如同水底暗礁般隐约可见的慌乱。

      他知道,羌渝在撒谎。

      至少,他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那空白的六年,绝不可能像他描述的这般轻描淡写,这般……正常。

      眼前的羌渝,这身昂贵的行头,这刻意营造的玩世不恭,这眼底深藏的疲惫与空洞,无一不在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为什么…”严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拨动,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变调的痛苦。

      “你为什么不联系我?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你知不知道我…”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语仿佛被巨大的情绪堵在了喉咙深处,无法成言。

      但他那双眼睛,那双盛满了六年寻找、六年等待、六年失落与困惑的眼睛,已经将未尽之语表达得淋漓尽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羌渝避开了他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

      他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来稳住这即将失控的局面。

      他动作略显急促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含在唇间。

      咔哒一声,金属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点燃了烟丝。

      他深吸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老烟枪的娴熟与从容。

      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和严衍之间形成了一道稀薄却有效的屏障,暂时模糊了他此刻必然不够完美的表情管理。

      “联系?”他吐出一串烟圈,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残忍的淡漠,“没什么必要吧。”

      他耸了耸肩,这次的动作自然了些,仿佛真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没看见吗,我现在过得挺好。”

      他摊开另一只空着的手,做了一个展示的姿态,目光扫过自己昂贵的西装袖扣,“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过去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刻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定义为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早就忘了。”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刻意显得潇洒不羁,仿佛真的已经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

      “忘了?”严衍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尖锐的痛楚。

      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羌渝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那音乐教室呢?《月光》呢?那些你画满了我的素描本呢?还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最精准的箭矢,牢牢钉住羌渝试图躲闪的眼睛,“我们之间…你说‘随你’的那个下午呢?这些…你都忘了吗?”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像锤子一样敲打在羌渝的心上,试图砸开那层坚硬的外壳。

      烟雾后的羌渝,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不堪重负地断裂,飘落在地。

      但他很快稳住了呼吸,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浪潮。

      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更加刻意、近乎残忍的、玩味的笑容,这笑容与他此刻苍白脸色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严衍,”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年长者看待不懂事晚辈般的、略带无奈的嘲弄,“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会记得高中时候那些不清不楚的、孩子气的暧昧?”

      他将那段被他视为生命中最珍贵光亮的情感,轻蔑地定义为“不清不楚”和“孩子气”。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哪里能当真?”他用力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充满肺叶,试图用这种生理上的刺激,压制住灵魂深处传来的、尖锐的疼痛。

      “我现在啊,”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佻起来,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浪荡子弟式的玩世不恭,“更喜欢直接点的关系。就像外面那个男孩,你也看到了,年轻,漂亮,简单,痛快,各取所需。没那么麻烦。”

      他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流连花丛、情感淡漠、只追求即时快感的浪子形象,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淬了冰的匕首,既狠狠地捅向严衍,也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必须让他知难而退,必须让他相信,现在的羌渝,灵魂早已腐朽,情感早已枯竭,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首《月光》而怔忡、会因为一个笑容而心跳加速的干净少年了。

      他不是了,他现在,是一片被污染的土地,开不出任何纯洁的花。

      严衍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故作轻松的脸,看着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冷漠。

      洗手间惨白的、毫无温度的光线,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这层坚硬的伪装照得有些透明,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严衍能看到他眼角那些细微的、无法用昂贵护肤品完全掩盖的疲惫纹路,能看到他握着烟的手指那极其轻微、却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能感觉到他看似随意倚靠着洗手台的站姿下,那紧绷的、仿佛一根拉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的神经。

      他没有像羌渝预想的那样,被这番刻薄的言论激怒,或者流露出失望、厌恶的神情,继而愤然离去。

      他只是静静地、极其有耐心地看了他很久,那目光深沉得像海,包容着所有的暗流与风暴。

      然后,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某种洞穿一切、不容置疑力量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羌渝,”他说,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穿透了烟雾,直接抵达羌渝的耳膜深处,“你撒谎的时候,左边眉毛会抖一下。从小到大,一直没变。”

      羌渝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那燃烧的烟头几乎要烫到他的指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地、几乎要抬起另一只手去触摸自己的左眉,确认那该死的、背叛了他的微小肌肉运动,但强大的意志力在最后关头阻止了这个彻底暴露内心的动作。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慌,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细节…他怎么会还记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严衍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再次拉近。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如同雨后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沉稳的古龙水味,强势地侵入了羌渝用烟雾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安全距离。

      “你可以继续编造你的故事,”严衍的目光深邃,仿佛要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看穿所有被精心掩埋的伤痛与不堪,“可以继续扮演你现在这个‘过得很好’的角色。”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最温柔也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层层伪装,“至少,不全是。”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去抓羌渝的手腕,也没有任何带有强迫意味的动作。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越过了两人之间那不足半臂的距离,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拂去了羌渝挺括西装肩膀上,那一点点不知何时落下、几乎看不见的、或许是刚才在宴会厅蹭到的微尘。

      这个动作,太过于轻柔,太过于出乎意料,太…不像是对待一个他口中“各取所需”的浪荡子。

      它不像抓握那样带着力量和对抗,它更像是一种…怜惜?一种无言的接纳?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泥泞里打滚,我知道你浑身是刺,但我看到了,你肩膀上,还沾着一点点来自过去的、干净的灰尘。

      就是这个过于轻柔、完全超出了羌渝所有预设反应的动作,像一道无声却威力无穷的惊雷,瞬间击溃了他耗费所有心力、勉强重新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

      比刚才用力的抓握,比任何激烈的质问,比所有刻薄的言语,都更具破坏力。

      他浑身僵硬得像一块被瞬间冻结的石头,连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停滞在胸腔里。

      指尖的香烟,燃烧到了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了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六年了,羌渝。”严衍的声音低沉得像最深的夜里,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清晰地、如同烙印般,刻在羌渝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你对我撒了多少谎。”

      他的目光坚定得像北极星,穿透所有迷雾,牢牢锁住羌渝失焦的瞳孔,“我找到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决绝,“这一次,别想再轻易甩开我。”

      说完,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羌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羌渝无法承受——

      有心痛,有无尽的温柔,有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不容置疑的执着,还有一种…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伪装下的脆弱与挣扎的了然。

      然后,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干脆利落地、几乎是决绝地,转身,伸手拉开了洗手间那扇厚重的、隔音良好的门。

      门外宴会厅的喧嚣声浪,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瞬间涌了进来——模糊的笑语,清脆的碰杯声,慵懒的爵士乐片段——与门内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严衍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融入了那片浮华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厚重的门板缓缓自动闭合,再次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羌渝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角落里的雕塑。

      指尖传来一阵更加强烈的灼痛感,他才猛地回过神,条件反射般地甩掉了那已经燃尽的烟蒂。

      烟蒂落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微小却刺眼的灰烬痕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被烫红了一点的手指,然后又抬起眼,看向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西装肩膀处还残留着被拂过触感的男人。

      输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以为自己筑起了坚固的、足以抵御一切窥探的堡垒,却被对方一个轻柔得近乎怜悯的动作,就精准地找到了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缝隙,然后,长驱直入。

      那缕他避之不及的、测不准的、曾经温暖过他亦灼伤过他的月光,终究还是固执地、不容拒绝地、以这样一种他完全无法招架的方式,再次照了进来。

      冰冷而清晰地,映亮了他满身的狼藉,和他那颗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早已不敢见光、此刻却无所遁形的、剧烈颤抖着的心脏。

      洗手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无声回荡的、冰层彻底碎裂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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