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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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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令杜思华丧命的那场房屋坍塌意外内情很深,江晚不想让陆为时牵扯其中,但要同时隐瞒陆为时和他研究出来的颈花症,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陆为时毕竟是世界上最了解颈花症的人。
也难怪陆为时有底气拿病当海龟汤玩,毕竟智商摆在那里,那种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超强逻辑思维与颈花症症状相叠加,足以让他成为媲美机器的人肉测谎仪。
夜里逐渐厚重的大雪不断撞击车玻璃,视线随雨刷划动运作的频率在清晰与模糊之间转换,路灯沿着山路绵延,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山影与树林不断从两边快速掠过。
这谎江晚撒得实在心虚,紧张到抓方向盘的手出了汗。
——他怕陆为时识破他的谎言,更怕陆为时会疼。
他实在不想再以这种方式伤害陆为时了。
按照家乡的习俗,江晚的家人在出示殡葬管理部门开具的运尸证明以后,就将江父的遗体运回了村里的灵堂,按照习俗进行七夜的守灵。
江晚说到做到赶回村子,坐在灵堂门口的刘伴农几乎已经冻成了冰雕。
看见冒着雪风尘仆仆赶来的江晚,刘伴农露出一个僵硬勉强的笑容:“江总选择的这个会面地点,还真是……别致到与众不同。”
“别拿我开涮,”江晚头痛扶额,“我也不想在这里。”
“哦,”刘伴农皮笑肉不笑,“我还以为打算用你死去的父亲来证明你的诚意。”
江晚隔着棺材,冷淡漠然地与遗像中的男人对视一眼,疑惑得面无表情:“死人能表达什么诚意?”
“人们总喜欢拿生死这种事来说教,用逝去的过往和遗憾表达真心啊。”刘伴农耸了耸肩。
“我没那闲工夫,”江晚仍旧冷然,“我在隔壁酒店订了房和酒菜,我们进去说。”
尽管被定义为豪华套房,但受限于地区的发展水平,室内装潢与菜品简陋难掩。
幸亏江晚有在后备箱带酒的习惯,亲自为刘伴农倒上酒,没有了室外缭绕的寒雾阻挡拦隔,借寒暄的间隙,江晚才得以看清打量刘伴农的脸。
看来监狱生涯比江晚想象的难捱。
江晚见过刘伴农的毕业照,但眼前这个人与身穿毕业服拍照那会儿显然已经大不相同,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身形消瘦,昔日挺拔的背影如今微微消瘦弯曲着,但或许是五官耐看的缘故,倒也不丑。
甚至他如同经历无数风雨后依旧屹立的古树,有种不浮露于表面,稳重沉淀到了底的成熟魅力。
只是那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沧桑疲惫,让江晚难以想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成就如此卓越的工程师。
想到自己也许会有同样的下场,江晚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环境简陋,”江晚略带歉意地与他碰杯,“刘先生,见谅。”
“这有什么,”刘伴农一笑而过,白酒入喉,沸腾着从口腔辣进胃里,“我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这里可比我们那儿的环境好太多了。”
江晚也抬手,将小杯子里透明的烈酒一饮而尽:“这条路,很不容易吧。”
“每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学生都不容易,”刘伴农顿了一下,淡淡说,“你不知道在偏远地区,孩子上学的路可以有多泥泞曲折,翻山越岭早出晚归,就为了在透风漏雨的学校里争取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很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山里常下雨,我的课本被潮得皱巴巴的,”在酒精的助力下,刘伴农目光逐渐涣散得悠远,远得足以跨越时间与空间,“有一次,课上到一半,外面突然开始打雷。在雨点打湿书页,水渍将我的字迹晕成一团的时候,我突然下决心要学建筑。”
刘伴农轻描淡写得仿佛随口一提:“我啊,太想要一所再也不会漏雨的学校了。”
江晚脸上始终保持不变的笑容减淡了些,看刘伴农的眼神逐渐有了情绪:“这件事结束,我会按照承诺投资你,将你重新扶持回主工程师的位置。”
“免了,”刘伴农一摆手,脸颊在醉意里稍微有些泛红,“打灰太累,我现在又不想当工程师了,我打算换条路子,想回山里去当个老师,教几个人出来替我努力。”
江晚没忍住,被这话惹得笑了一下:“不自量力。”
“怎么?”刘伴农问。
“你是想让更多人从山里走出来吧,刘先生,扶贫工作可不见得比打灰轻松。”江晚话里虽在打击,笑意却已经不复刚才虚伪。
“这个词,我同样送给你,”刘伴农反过来嘲弄他,“你想替你老师讨公道,也不比扶贫轻松到哪里去。”
江晚轻笑着给面前空了的酒杯倒酒。
“不过,我来见你,也是为这个,”刘伴农主动碰一碰江晚的杯子,小啜一口,感慨,“我们这些人费这么大劲,才从山里爬出来,不容易,多不容易啊。”
江晚听着,默默陪他喝。
“如果每一个在山里,小镇里长大的人,昼夜不眠地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出来以后,都能被这么轻易压垮脊梁,随随便便就被踩在泥里在淤泥里万劫不复,那我们的命……岂不是太贱了么?”刘伴农问他。
饶是江晚,也要点头将杯内酒饮尽,以示敬意。
“一颗石头扔进深渊里,哪怕再没人在意,也总要砸出些声响来吧?”刘伴农问他。
“刘先生,”江晚幽幽点破,拿起空酒杯向他展示,“你也在不甘心。”
“证明我还年轻,”刘伴农笑着也将酒干完,“老当益壮,是件好事。”
既然确定目标相同,他们彼此之间,就也不再设防。
正要聊杜思华的事,江晚手机忽然震动,屏幕显示陆为时的视频语音请求。
在刘伴农的视觉里,这个城府深沉,波澜不惊,喝酒也不上脸,笑面虎似的温和得很有距离感的江总,眼睛里几乎在视线触碰到备注名的刹那,就有了笑意。
像是冰层底下蓄力的春芽,在无人预料的瞬间破冰而出,柔软地从眼眸延伸开,至唇角绽放一缕笑容。
江晚一抬手,示意刘伴农噤声,迅速找了个墙背着,揉一把脸后点击接受。
“阿晚,”陆为时的声音通过手机传输过来,经过数字化的加工处理以后,有种轻微的回响,背景似乎有呼叫器的声音此起彼伏,“你到了吗?”
“嗯,”江晚耳朵尖,一下听出来,“怎么才一个下午,你的声音就有鼻音了?感冒了吗?”
“没有,是想你想出来的,”陆为时半开玩笑地调侃抱怨,“过去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发消息向我报平安的,你看,这下好了,给我都担心病了。”
“……对不起,”江晚如实相告,“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要跟你报平安,可能是太匆忙,所以忘记了。”
“看在你是首犯的份上,就下不为例吧,”陆为时迅速接受了他的道歉,恢复往常的嬉皮笑脸,“你吃饭了吗?”
“嗯,”江晚顿了一下,心虚,“在吃,你呢?”
“我早就吃完了,”陆为时朝他眨眨眼,开始扮可怜,“在等你报平安的时候,没等到你的消息,真是食不知味呀。”
“……”江晚知道这家伙又开始演了,嫌弃成豆豆眼,“这样是吧,复盘!”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目的在于每次起争执时找出根源所在,并据此制定规则,避免错误再次发生。
“开始!”陆为时捧场附和。
“这个问题是怎么导致的?”隔着屏幕,江晚没发现陆为时病号服衣领的扣子正解开着。
而透过宽松的衣领,消瘦嶙峋到隐约能看见骨头形状的前胸后背处,赫然是大片大片的暗紫色淤斑,在惨白皮肤的对比下显得惊心触目。
“报告江总,我认为是沟通不当,”陆为时话说多了,轻微咳嗽几声,眼里却笑意吟吟,看起来轻松活泼,“针对双方行程上的变动,彼此没有进行更深入细致的报备,问题在于由双方对彼此动态消息的不明确,从而导致的担心!”
在旁的刘伴农看得目瞪口呆,无声张嘴:“啊??”
“总结到位,”江晚点头,“你认为应该怎么解决?”
“报告江总,”陆为时压着咳,严肃道,“根据这件事,我认为,我们彼此应该主动按时向对方更进自己的日程信息。”
“这个解决方案不错,”江晚问,“但具体的更进时间要求呢?”
“普通状态下一日三餐,特殊状态按照行程的变动进行平安报备?”陆为时不确定地询问。
“可以,”江晚说,“我觉得报备应该以拍照打卡的方式进行。”
“没问题,”陆为时笑得连声咳嗽,“既然这样,江总,没什么事儿我先睡了,这么晚了,你还是先吃饭吧,别把胃给饿伤了。”
纵使知道陆为时身边有护士专门看护,江晚还是不放心问:“药按时吃了没有?”
陆为时顿一下,笑容中的异样转瞬即逝,眼角微挑,嘴角仍带着随性散漫的笑意:“江总,我在医院呢。”
“那就好,”江晚舒一口气,放心说,“你去休息吧。”
“报告江总,”陆为时微咳,插着滞留针管的右手不自觉摁了摁胸口,苍白的手腕在屏幕前一晃而过,江晚喝了酒,没留意到那些新增的大片暗紫色瘀斑,“你还没有跟我说‘爱你’和‘晚安’。”
“……”江晚微不可查地瞄在旁边憋笑的刘伴农一眼,仰仰头,矜傲地轻声说,“晚安……爱你。”
“谁?!”陆为时无意识中重复捂摁胸口的动作,睁大眼睛,反问,“你爱谁!??我没听见!阿晚,你再说一遍你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