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榫卯藏心 ...
-
临州城的晨雾还没散尽时,王记木作的刨子声已在巷子里漫开。沈砚蹲在工作台前,指尖抚过那截樟木的断面,昨夜烘过的松针香气还浸在木纹里,像藏了半座青山的呼吸。陆时正蹲在墙角调墨斗,棉线在石灰粉里浸得透透的,拉起来时簌簌掉粉,在地上画出条笔直的白线,像给木头量体裁衣。
“先画墨线,再开榫头。”王师傅把老花镜往鼻尖推了推,手里的锛子在木头上轻轻磕了下,“你爸当年教徒弟,头一课就说‘榫卯不欺木’,线画歪一分,拼起来就会错一寸。”他拿起沈砚父亲留下的那把曲尺,黄铜包边已经磨得发亮,“这尺子比你俩岁数都大,当年量过城隍庙的大梁,寸厘不差。”
沈砚握着曲尺的手微微发紧。尺身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每个刻度旁都有个极小的墨点,是父亲常年标记留下的。他按王师傅说的,将尺子斜搭在樟木上,笔尖沿着尺边划下去,墨线在木头上蜿蜒,像条游走的蛇。陆时凑过来看,呼吸扫过沈砚的耳廓,带着点松针烘过的暖意:“弧度再收点,像你画的窗棂纹样那样。”
沈砚想起父亲笔记里的图样,西厢房的窗棂该是“万字不到头”的样式,每个转弯都要藏三分圆,才显得有灵气。他调整笔尖,墨线果然柔和了许多,在木头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像谁不经意间描的眉。陆时忽然笑了,从口袋里摸出块薄荷糖,剥开纸递过来:“你小时候画不好直线,总偷偷用我的尺子描,被周伯伯看见,罚你抄《考工记》。”
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时,沈砚真的想起那个午后。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格子影,他抄到“轮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时总写错,陆时就用指甲在桌上刻出笔画,让他跟着描。后来那本《考工记》被沈砚翻得脱了线,书脊里还夹着片干了的樟树叶,是陆时从青峰山摘来的。
开榫头要用小锛子,王师傅说这是“跟木头对话”。陆时握着锛子的手很稳,拇指抵住锛尾,发力时手臂带动手腕,木屑像碎玉般飞溅,落在他军绿色的工装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沈砚蹲在旁边递木锉,看他处理榫眼的“退刀槽”——那是个比榫头略宽的小凹槽,拼合时能留出让木头呼吸的缝隙。“我爷爷说,好木匠得给木头留余地。”陆时头也不抬,锛子在木头上磕出清脆的响,“就像人过日子,太较真就容易散。”
这话让沈砚想起老宅的横梁。去年暴雨时梁身有些变形,陆时爬上去修,没用钉子,只在榫卯衔接处加了片竹片垫着。他说竹片有韧性,木头热胀冷缩时,竹片能跟着伸缩,比钉子更懂“让”。后来沈砚才发现,那片竹片是陆时从青峰山竹林里选的,特意找了节有三个竹节的,说“三节竹,节节让,家宅安”。
正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木作,在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王师傅炖的腊肉香从后屋飘出来,混着樟木的香气,让人心里发暖。沈砚翻开父亲的笔记,正好看到“榫卯三十六式”那页,上面画着“燕尾榫”的分解图——大头宽,小头窄,像燕子尾巴,拼起来严丝合缝,却又能拆能装。旁边有行小字:“陆小子初学,凿坏十二块料,终成。”
“这块料你试试?”陆时递过来块黄杨木,正是沈砚带下山的那块启蒙木。木头被摩挲得温润,沈砚初学刻的歪扭线条还留在上面,像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他拿起刻刀,按照记忆里父亲教的手法,拇指压住刀背,刀刃与木面呈三十度角,慢慢推进。刻刀切入时,黄杨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手腕再沉点。”陆时的手覆上来,带着他调整角度。掌心的温度透过刻刀传过来,沈砚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就是这样教他刻第一个榫头。他总把榫肩刻得太尖,父亲就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说“榫肩要圆,像人的肩膀,得能扛事,还得能让人靠”。那天陆时在旁边学,把块松木刻成了歪瓜裂枣,却得意地举着说“这是我给砚砚刻的靠山”。
黄杨木上渐渐显出个小小的燕尾榫,虽然不够周正,却比当年的歪线条规整多了。沈砚把两块木料拼起来,听到“咔嗒”一声轻响,像两颗心碰到了一起。陆时拿起木锉,帮他打磨边角,锉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很温柔,像谁在低声说话。“你爸说过,好的榫卯不用胶。”他忽然开口,眼里映着木屑的光,“靠的是木头自己愿意合在一起。”
后屋的腊肉炖好了,王师傅端着搪瓷盆出来,盆底沉着几块笋干,是青峰山特产的“石笋”,炖得糯叽叽的。三人蹲在门槛上吃饭,筷子碰着搪瓷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响。王师傅说起沈砚父亲年轻时的事,说他为了学“粽角榫”,在木作蹲了三个月,每天只睡四个时辰,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核桃还硬。“那时候陆小子总来送早饭,端着个蓝花碗,里面是他妈蒸的槐花糕。”老人眯起眼笑,“你爸就着槐花糕画图,画出来的榫卯都带着点甜气。”
沈砚的碗里忽然多了块腊肉,是陆时夹过来的。他看着陆时手背上的薄茧,想起早上擦斧子时,那些磨得发亮的木柄——原来人和木头一样,都在岁月里慢慢磨合,把彼此的痕迹刻进骨里。
下午开始处理樟木的“起线”。要用专用的线刨,在木头边缘开出深浅一致的沟槽,做窗棂时能嵌玻璃。陆时把线刨的角度调了又调,试刨了几片木花,都不满意。“太陡了,像刀削的。”他皱着眉,拿起父亲的笔记翻,“你爸说过,起线要‘外陡内缓’,外面看着挺括,里面得藏着圆,这样玻璃嵌进去才服帖。”
沈砚忽然想起修复室里的那扇旧窗。父亲修复时特意保留了起线的磨损,说“这是岁月磨出来的圆融”。他走到工作台前,手指沿着樟木的边缘比划:“从这儿开始,慢慢收角度,像青峰山的坡,看着陡,其实每步都踩着实土。”陆时照着他说的调了刨子,再刨时,木花卷得更匀了,边缘果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傍晚收工时,巷子里飘起饭菜香。陆时把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斧子挂在墙上,木柄对着门口,那是老木匠的规矩,说“斧子朝门,邪祟不侵”。沈砚收拾笔记时,发现夹在里面的樟树叶掉了出来,叶纹在夕阳下看得格外清楚,像谁画的细线条。
“明天去买玻璃?”陆时忽然问,正把卷尺缠回牛皮尺身上。红漆刻度虽然淡了,却还能看清“沈”字的刻痕——那是沈砚父亲当年亲手刻的,说“陆小子用我的尺,就得带着我的记”。
沈砚把树叶夹回笔记,指尖碰到页脚的小字,是父亲后来补的:“榫卯藏心,木石含情,修物如修人,急不得。”他抬头时,正撞见陆时看过来的目光,像青峰山的暮色,温和里藏着笃定。
晚风从木作的窗吹进来,带着樟木的香气,吹动了墙上的斧子。木柄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谁在慢慢诉说着,那些藏在木头里的、不会褪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