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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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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裹着鱼腥味漫过石阶,早市鱼贩的胶靴碾碎水面倒影。
那具男性尸体面朝下伏在潮湿的青石码头上,双臂向两侧伸直,形成一个扭曲的十字。
背后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尚未完全凝固,被人精心绘制成完整的塔罗牌“战车”图案,两匹骏马的缰绳紧紧缠绕在死者脖颈,车辕顺着脊柱的曲线笔直向下延伸,仿佛刚刚从脊椎中撕裂而出。在图案的最下方,一张被鲜血浸透的“战车”塔罗牌,径直插在尾椎骨的位置,纸牌边缘与皮肉交界处已经发黑卷曲。
“让一让,让一让!现场封锁!”陈明拨开围观人群时,警戒线缠上了卖菱角老妇的竹筐。
秦擎注意到死者右手紧攥着什么,指缝间露出半截红绳,绳头系着的铜钱正在晨光中微微反光。
“和前几起一样。”陈明蹲下身,“死者身上也被压着塔罗牌,死亡时间约在昨夜11点到凌晨1点。”
秦擎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悬停,怀表链突然滑出衣襟,表盖弹开的瞬间,指针停在11:07。
解剖室的荧光灯在死者皮肤上投下惨白的光。
解剖室里,陈明递给秦擎一杯黑咖啡,没加糖。
“还记得大四那年'红房子'案吗?”他突然开口,“你也是这样,盯着物证看了整整一夜。”
秦擎接过咖啡,热气氤氲中看见陈明摩擦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一年了,他始终没摘下这个习惯性摩挲戒指的动作。“这次不一样。”秦擎的钢笔轻敲着尸检报告,“凶手在刻意引导我们注意塔罗元素。”
“就像当年那个连环杀手刻意模仿你母亲的...”陈明突然噤声,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
“抱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秦擎想起警校毕业那天,陈明醉醺醺地搭着他肩膀说“以后我罩你”的样子。如今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一个成了刑侦队长,一个成了犯罪心理学教授,但那些共同经历过的危险与伤痛,早已在彼此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秦擎盯着证物袋里的丝线,法医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死者胃里检出洛神花茶成分,混有微量放射性物质。”
秦擎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怀表链。
陈明翻着记事本,“还有就是,死者紧握的右手——指缝间露出一截靛青色丝线。这线...像是从什么织物上勾下来的。已经在让化验了。”
“丝线化验结果出来了。”技术员推门而入,“是手工染的靛青真丝,染料里混了皂荚籽和铜粉——这种配方现在很少见了。”秦擎的钢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当然知道哪里还在用这种古法染制的布料,那家塔罗坊的主人,每年立夏都会亲自去城南买皂荚籽。他曾不止一次,在路过时看见她在檐下晾晒那些靛青色的布匹。
“查查这料的来源。”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
陈明翻着记事本:“已经让技术科比对了,目前最接近的是...”他顿了顿,“杨柳弄那家'灵悦塔罗坊'的窗帘布。”
秦擎的钢笔突然在纸上戳出一个墨点。
他当然知道那家店,三年来每次路过杨柳弄,他都会刻意放慢脚步。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月白旗袍的一角,还有那个总是专注洗牌的侧影。
“要不要去问问?”陈明问。钢笔尖在“灵悦塔罗坊”五个字上洇出墨晕,秦擎的指节泛白。解剖室的排气扇搅动着消毒水与咖啡的苦涩。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秋分——那天林悦蹲在杨柳弄的银杏树下,正用铜钱给迷路的孩童占卜方位。金黄的落叶覆在她发间,簪头的铜钱坠子一晃一晃,折射的光斑落在他皮鞋尖上,像某种秘而不宣的暗号。
“秦?”陈明叩了叩桌面,“现场还等着勘查。”
“让技术科重点分析铜钱表面附着物。”他起身披上外套,布料摩擦声掩过喉结的滚动,“走吧...现在就去。”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像把锋利的刀反复切开雨幕。
陈明指节敲着方向盘,警用频道的电流声混着雨滴砸在车顶的闷响,在密闭车厢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副驾驶座上,秦擎第三次调整衬衫领口,银灰色领带被他扯松又系紧,褶皱处洇着深色汗渍。
“取证需要专业态度。”秦擎将怀表链缠在指间,金属链条勒出的红痕像一道微型警戒线。
车窗外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成色块,他恍惚看见透过母亲实验室窗户外看到的霓虹灯。
铜钱风铃在檐角轻晃,林悦望着牌阵中央的“恋人”逆位与“命运之轮”正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缺角的铜钱。窗外的雨声渐密,牌面鎏金的星月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今日的启示总绕着“重逢”打转,却辨不清是劫是缘。
她将最后一叠牌收进桃木匣时,忽听得门外引擎熄灭的轻响。
铜镜映出来人修长的轮廓,警徽在雨幕中一闪而过。林悦的手顿了顿,簪尾扫过将熄的烛芯,一缕青烟扭曲着爬上窗棂。
“咚、咚、咚。”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克制而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室内。
她并未立即应门。直到门外再次传来规律的敲击声,她才对着玄关处的阴影淡淡开口:“打烊了。”声音清泠,仿佛也浸透了门外的雨汽,带着疏离的凉意。
“刑侦取证。”秦擎的证件压在浸水的案几上。
陈明在他身后收起黑伞,水珠溅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秦擎的目光扫过她发间素银簪子——那枚总在阳光下晃得他分神的铜钱簪不见了。“你的铜钱簪...”他声音有些发紧。
林悦指尖轻触空荡荡的发髻:“奶奶留下的旧物,今早收起来了。”她转身斟茶,腕间红绳系着的铜钱在案几上轻叩。
“怎么,秦教授查案还管人戴不戴簪子?”雨滴在窗棂上敲出细密的节奏。
秦擎看着茶水在杯中晃出的涟漪,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清晨——林悦踮脚摘皂荚时,铜钱簪坠下的影子正落在他鞋尖上,像一只欲言又止的蝴蝶。
“林小姐,打扰了。”陈明从秦擎身后跨前一步,雨水顺着他的警靴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痕迹。他掏出警官证,语气比雨夜的温度稍暖一些,“刑侦队陈明。”他语气平稳,比雨夜的温度稍暖一些,却又保持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这位是局里特聘的犯罪心理学顾问,秦教授。”林悦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轻轻一扫,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礼貌而克制的笑:“陈队长。”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她抬手示意茶案旁的藤椅,“请坐。”
秦擎的指节抵在证物袋边缘,塑料薄膜发出细微的脆响。
陈明瞥了他一眼,接过话头:“上周三下午三点左右,有个叫周永福的客人来过店里?”
林悦指尖微微一顿,茶盏在掌心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切进窗棂,在檀木茶案上投下细长的光影。那个自称周生的男人指节粗粝,抽牌时却异常谨慎,三张塔罗依次排开:正位的战车,逆位的星币八,还有一张权杖三的逆位。后来询问得知,他的全名叫周永福。
“嗯,来抽了牌,问事业。”她听见自己当时的回答,声音像隔着一层薄雾。茶汤澄澈,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铜钱风铃。她将茶盏推到陈明面前。
陈明翻开记事本,钢笔在纸面上点了点:“具体问了什么方向的事业?晋升?还是跳槽?”
“问人际。”林悦的指尖掠过茶盏边缘,“说总觉得同事在背后议论他,担心有人使绊子。”
陈明翻开记事本,钢笔在纸面上点了点:“他离开时状态如何?”
“紧张。”
林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把窗帘流苏扯脱了线。”她朝东南角扬了扬下巴,那里垂落的靛青色丝线在穿堂风里轻晃,“我喊他,他像受了惊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秦擎突然开口,“他碰过什么?”声音比平时低半度。
“茶杯、牌,还有——”林悦顿了顿,“柜台上的签文盒。”
陈明和秦擎交换了个眼神。
前者从公文包里取出密封袋,里面躺着一枚缺角的铜钱,在江城的老辈人口中,这被称为“问路钱”,是一种流传已久的民间祈福辟邪习俗。其核心在于“以缺破厄,以钱引路”。
周永福会选择来“灵悦塔罗坊”寻求答案,本身就说明他是信这些的。他这类人,往往既对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将信将疑,又在现实压力下急于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这个呢?见过吗?”
林悦的目光掠过证物袋,轻轻摇头,发间银簪随之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问路钱’…江城还守着这老规矩的,确实没几家人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仿佛透过这枚铜钱看到了正在消逝的传统。
“这种成色的…”她微微倾身,像是要看得更仔细些,声音低沉了几分,“边缘打磨得这么利,缺口也新,不像是长辈珍藏传世的老物,倒像是…近期才特意仿照着老样式做出来的。”
林悦的指尖刚要触及那透明的证物袋,甚至能感受到袋子里那枚铜钱透出的冰凉质感。
陈明的手却倏地向后一撤,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职业性警惕。
证物袋悬在半空,他的指尖还捏着边缘,语气缓和了些:“林小姐,抱歉,我们有规定,非警务人员不能直接接触证物。”
“死者指甲缝里有靛青丝线。”陈明直视她的眼睛,“和你窗帘的布料成分一致。”
林悦拎起茶壶续水,水柱撞进杯底的声音清脆得像铜钱落地:“所以陈队长今天来,是要查我的窗帘,还是查我的签文盒?”
“例行取证。”陈明掏出证物袋和剪刀,“需要剪一段窗帘样本,签文盒也要带回局里做痕检。”
“请便。东南角窗帘,右下第三枚挂钩。”
秦擎看着陈明走向窗边,剪刀刃口咬住布料的声响让他太阳穴一跳。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也是这样的靛青色,是院子里晾晒的土布。林悦踮着脚去够高处的皂荚枝,发间那枚铜钱簪尖不经意勾住了布匹边缘,“嗤”一声轻响,几根细长的靛青丝线被扯脱,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肩头。
“秦教授。”林悦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茶要凉了。”
林悦的声音轻轻将他从回忆里拽出,温度正好,如同她推过来的那杯茶。他倏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捻动,仿佛还能触到三年前那虚幻的丝线。
他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镜片。
透过水雾,他瞥见窗台上未收的牌阵——逆位的“恋人”压在“正义”牌上,恰如他们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