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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灯晦暗 ...

  •   谢怜在荒草丛中伫立良久,山风灌满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更显出形单影只。晨光非但没带来丝毫暖意,反将夜间凝集的寒露蒸腾成湿冷的雾气,缠绕在他周身,渗入骨髓。
      他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些瞬息消散的银色碎光,每一次回想,心口都像是被钝器重重撞击。花城离去时挺直的背影,冰冷的话语,与这魂光逸散的迹象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名为“担忧”与“愧疚”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必须找到他。
      至少,要确认他是否安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谢怜不再犹豫,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清风,朝着鬼市的方向疾驰而去。速度之快,引得沿途山精野怪纷纷侧目,只觉一道带着纯净灵力的气息掠过,却捕捉不到丝毫痕迹。
      鬼市永远是黑夜。斑斓的灯火与喧嚣的人声将此地笼罩在一片醉生梦死的迷雾之中。谢怜隐匿了身形与气息,行走在光怪陆离的街道上。两旁是奇形怪状的鬼怪摊主,叫卖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商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陈年酒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全部心神都用于感知那一缕熟悉又陌生的鬼气。花城的气息强大无匹,若在平日,如暗夜中的明灯般显眼。但此刻,谢怜细细搜寻,却只觉得那气息似乎弥漫在整个鬼市,却又缥缈不定,难以捉摸其真正的核心所在。
      仿佛主人刻意将其分散,用以掩盖什么。
      这发现让谢怜的心更沉了几分。他朝着鬼市最深处的城主府邸方向潜行越近,周遭的鬼气便越发浓郁凝实,但属于花城的那一部分,却反而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他绕过巡逻的鬼吏,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座最为恢弘却也最为寂静的宫殿檐角之上。殿宇四周笼罩着强大的结界,阻止着一切窥探。谢怜屏息凝神,指尖凝起一丝极细微的灵力,如同最轻柔的蛛丝,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层结界。
      他不敢用力,生怕惊动里面的人。他只是想感知一下,花城是否在内,气息是否平稳。
      然而,他的灵力细丝甫一接触结界,异变陡生!
      那结界并未如预想般反弹或警报,反而像是饥饿的凶兽遇到了鲜美的猎物,猛地产生一股狂暴的吸力,瞬间缠缚住他那丝灵力,并以惊人的速度逆向追溯,狠狠撞向他的灵台!
      “唔!”谢怜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只觉神魂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骤然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险些从檐角栽落下去。
      这结界……并非单纯的防御结界,其上竟附着了极其强大而暴戾的反噬禁制!且这禁制的力量属性,与他记忆中花城的温和守护截然不同,充满了攻击性与不稳定的狂躁。
      殿内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带着痛楚的低喘。
      谢怜强行稳住身形,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心中惊骇万分。这反噬之力凶猛异常,若非他修为深厚,方才那一下足以让寻常修士魂飞魄散。花城为何要在自己的居所布下如此凶险的结界?
      难道……是为了阻止外人察觉他魂体的真实状况?
      那个压抑的痛楚声……是他吗?
      谢怜再不敢贸然试探,他捂着仍在隐隐作痛的灵台,伏在冰冷的瓦檐上,心脏跳得又快又乱,是一种混合着担忧、心痛与无能为力的恐慌。
      殿内,水潭边。
      花城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另一只手支撑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滴入幽深的水池中,漾开丝丝缕缕不祥的暗红。
      他周身的空气微微扭曲,强大的鬼气不受控制地四溢,震得殿内珠帘疯狂摆动,发出凌乱的脆响。几只银蝶焦灼地围着他飞舞,试图靠近,却被那狂暴的力量弹开。
      方才结界被触动的瞬间,那反噬之力不仅重创了窥探者,同样也通过与他魂魄相连的结界,狠狠冲击了他自己本就极不稳定的魂体。
      “呃……”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魂魄深处传来,花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他能感觉到魂光正在缓慢地逸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真是……狼狈啊。
      他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自嘲笑容。明明恨极了那人的背叛与舍弃,明明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也尝尝痛的滋味,可偏偏自己竟是这般不争气的模样。连维持一个冰冷疏离的表象,都需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方才结界反馈来的那一丝灵力气息,纯净而熟悉,即便只有一瞬,他也立刻辨认了出来。
      是他。
      他来了。
      为什么还要来?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又一次算计?
      剧烈的痛楚与翻涌的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一股暴戾的毁灭欲自心底升起——既然自己如此痛苦,为何不拉着那个人一起沉沦?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把他锁起来,藏起来,让他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再也不能为那些无关紧要的苍生而一次次舍弃他……
      这念头诱人至极,如同毒蛇吐信。
      但下一刻,谢怜昨夜那双盛满震惊与伤痛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花城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将翻涌上来的血腥气与那股黑暗的冲动一并强行咽下。
      不。
      不能那样。
      若那样做了,他与那些伤害过殿下的人,又有何区别?
      他耗尽全部力气,艰难地运转法力,试图将逸散的魂光强行压回体内。这个过程如同将碎裂的琉璃一次次强行糅合,每一次都带来近乎凌迟的痛苦。
      殿外,谢怜伏在檐上,一动未动。他感知不到殿内具体的情形,但那骤然爆发又勉强被压制下去的狂暴鬼气,以及那一闪而逝的、令人心悸的痛苦波动,已足够说明一切。
      他猜对了。
      花城的情况很不好。非常不好。
      而他,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八百年前是,八百年后,他冒失的试探,又一次加重了他的痛苦。
      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他还能做什么?他似乎做什么都是错。靠近是错,关心是错,连试探也是错。
      他缓缓从檐角退下,如同一个败军之将,失魂落魄地远离了那座寂静却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宫殿。鬼市的喧嚣再次涌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那间荒废的太子殿。
      殿内依旧冰冷、残破、空荡。他离去时匆忙,殿门未关,晨风吹入,卷动着地上的灰尘。
      谢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花城曾站立过的地方。
      那里,除了昨夜看到的、已然消散的银色碎光,似乎还有一点极微弱的、不同寻常的痕迹。
      他蹲下身,指尖拂开浮灰。
      灰尘之下,地面上,竟印着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焦灼的痕迹。那并非脚印,而像是……某种极炽热的东西滴落灼烧而出的小小坑洼。
      痕迹很新,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血腥气。
      谢怜的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无形的血腥烫伤了一般,倏地缩回。
      血?
      花城他……昨夜来时,竟是在忍着吐血的可能吗?
      所以他才会那般匆忙地离去?所以他的触碰才会那般冰凉?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化作最锋利的刃,将谢怜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
      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柱,缓缓滑坐在地。
      他抬手捂住眼睛,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八百年前,花城在他怀中魂飞魄散的那一幕,看到那双最后望着他的、充满不解与伤痛的眼睛。
      而如今,他好像又一次,亲手将他的三郎推入了深渊。
      “对不起……”一声破碎的、带着哽咽的低语,终于逸出唇瓣,消散在冰冷空寂的殿中。
      “三郎……对不起……”
      可是,这迟来了八百年的道歉,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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