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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新的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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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报告上的墨迹还未干透,严序坐在电脑桌前,面对的不是复杂的卷宗,而是一张空白的A4纸。
这比他面对最狡猾的罪犯时还要让他紧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彩铅的味道,这是易小天带来的、闯入他原本只有咖啡和电脑世界的新记号。
透过半掩的门,他能看到易小天蜷在客厅靠窗的地毯上,那里有一片被午后阳光烘得暖洋洋的区域。
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心角落的野猫,整个人都缩在光晕里,只有握着画笔的手在飞快移动,笔尖在纸面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急于捕捉脑海中奔涌的图像。
那孩子有一种近乎“照相记忆”的遗觉象能力,看过一眼的街景能分毫不差地复现,而情绪,更是被他用扭曲的线条、爆炸性的色彩泼洒在画纸上,准确得令人心惊。
严序的书房里,已经悄悄收藏了好几张这样的“情绪天气图”。
严序揉了揉眉心。
他这个人,习惯了用证据和逻辑构筑世界,冷漠寡言是他的铠甲。
社交于他而言是耗能,温情脉脉的表达更是笨拙。
可易小天,就像一颗被风偶然吹进他钢筋混凝土世界的野草种子,不管不顾,蛮横地发芽生根,根系扎得他措手不及,却也让他秩序井然到近乎刻板的世界,裂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些吵闹却生动的空气。
他想要收养易小天,与其说是突如其来的柔情,不如说是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责任,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类似老农看着自家秧苗的执拗。
他看见了这株苗,落在了他的地界,他就得管,得让他好好活着,晒到太阳,喝足水,正常长大,谁也甭想再欺负了去。
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某个重要现场,严序站起身,走到客厅。
他在离小天不远不近的地毯上盘腿坐下,动作略显僵硬,与周围散落的彩色画稿和毛绒玩具格格不入。
那是他前两天外出硬着头皮买回来的,样式丑得离谱,但易小天似乎不介意。
易小天没抬头,但画笔的速度微妙地慢了下来,这是他表示“我在听”的方式,猫耳朵警觉地转动了一下。
“易小天,”严序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如同生锈的齿轮试图重新转动,“我们得谈件事。关于以后。”
他拿出准备好的写字板,用他最习惯的写案件摘要的清晰笔触,写下两个关键词:*收养 -> 法律上的家人。
“意思是,”他试图用最直白、最不带感情色彩的逻辑链条来解释这个充满情感的决定。
“以后,在法律层面,我是你的监护人,也就是父亲。我们是一家人。”
他在白板上写了父亲两个字,顿了顿,觉得需要强调好处,便补充了自以为很有说服力的一句。
“这样,你就能合法、永久地住在这里。我会负起全部责任,照顾你直到你成年独立。”
语气公事公办,像是在陈述一条案卷规定。
易小天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黑得像曜石,清澈得能倒映出严序有些紧绷的脸,眼神里带着野生动物般的警惕和直白,仿佛在评估眼前这个两脚兽突然提出的“条款”。
他盯着严序,又瞥了眼写字板上那个刺眼的“父亲”二字,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了被冒犯似的困惑。
他突然扔下画笔,抓过一支猩红色的彩铅,像对付敌人一样,在“父亲”两个字上狠狠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叉!
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纸背。
红色的线条愤怒地张扬着。
然后,他飞快地扯过一张新纸,笔尖几乎要擦出火花。
几笔之下,一幅生动的简笔画跃然纸上。
左边是一个线条硬朗的火柴人,头发短而直,嘴角下撇,代表严序。
右边是一个小一号、头发炸毛的火柴人,眼神锐利,代表他自己。
两个火柴人不是温馨地手拉手,而是以一种绝对信任的姿态背靠背,各自手里握着一把画得细节十足的“枪”。
甚至还有扳机和准星。
枪口一致对外,共同面对画面外无形的威胁与黑暗。
画面的背景,是用急促的短线勾勒出的、象征着危险和不确定的阴影。
画完,他用力将画拍在严序面前的写字板上,手指先点了点画中的两个战友,又重重地指了指严序和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灼人的质问和一丝被背叛的委屈?
严序看懂了。
那画的意思尖锐无比。
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是平等、互信、背靠背作战的队友!
是同盟!
而不是什么见鬼的、上下级的“父子”从属关系。
“我拿你当唯一的队友,你却想当我爸爸?”
小天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冲击力。
严序感到一阵罕见的词穷和心慌,比他第一次在法庭上被资深律师诘问时更甚。
他习惯了下达指令、分析线索,却不擅长处理这种纯粹由情感驱动的、野火般的逻辑。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继续用流程来化解尴尬,指向下一个难点。
“要完成这个法律手续,需要时间。按照规定,接下来大概两个月,你可能需要暂时去一个叫福利院的地方居住,那里……”
“呜——噜噜噜!”
话没说完,易小天像被瞬间激怒的幼豹,猛地从地毯上弹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
他一把抓过最深的黑色和棕色油画棒,像发泄一样在另一张纸上疯狂涂抹,瞬间堆砌出一个巨大、阴森、线条混乱的铁笼。
然后用指甲和笔尖疯狂地抓挠、戳刺那个象征“福利院”的牢笼,画纸被弄得一片狼藉,仿佛这样就能摧毁那份即将到来的禁锢。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被关押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弥漫在空气中。
严序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试图去拥抱或拍抚。
他知道小天极度抗拒未经允许的触碰,那只会加剧他的应激反应。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片被愤怒和恐惧染黑的画纸,然后,做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常的举动。
他拿起一支天蓝色的水彩笔,那是小天的调色盘里最平静的颜色。
没有在新的白纸上画,而是就在那幅“背靠背战友”的画的下方,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添加起来。
他在两个全神贯注对抗外界的火柴人外面,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但线条异常坚定和封闭的房子轮廓,像一座堡垒。
接着,在房子外面,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带着国徽图案的盾牌标志。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小天愤怒而受伤的眼神,先指了指画上那两个“战友”,又依次指了指他刚画的“房子”和“法律盾牌”,最后,目光坚定地回到小天脸上。
他的动作很慢,确保小天能理解每一个关联。
他的意思是:“队友”的关系,永不改变。我们依然是背靠背的搭档。
但这个“家”和“法律”,是为了给我们这个“最佳搭档组合”上一层永久的保险,确保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确保我们能一直在这里,安全地做我们的队友。
接着,他拿出那个特意买来的、带卡通图案的日历本,翻到当前页。
他在今天的日期上,用绿色的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圈,然后在整整六十天后的那个格子里,画了一个金光四射、充满希望的太阳。
他指着那个遥远的太阳,又指了指小天,眼神认真得近乎固执,像是在布置一个至关重要的长期任务。
“六十天,”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就像完成一个潜伏任务。我保证,每天都会来和你‘接头’,向你汇报进度。我们一起,把这个必要的流程走完。等到任务完成的那天,”
他顿了顿,语气是刑警做出承诺时特有的那种重量。
“你回家。我们继续做队友。只是名义上,多了一层谁也无法打破的保护。”
易小天停止了躁动,胸脯还在微微起伏,但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日历上那个被圈出来的“太阳”。
又缓缓移向严序那双从不轻易承诺、但一旦说出就必定兑现的眼睛。
他脸上的愤怒和恐惧像潮水般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猫科动物般的审视,衡量着这个“老队友”提案里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沉默在阳光里蔓延,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突然,小天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弯下腰,从一堆画具里翻找出一支银灰色的笔,在严序画的那个丑丑的堡垒房子旁边,快速地、精准地画上了一个更加歪歪扭扭、但特征鲜明、一眼就能认出的监控摄像头,旁边还画了几道表示信号的波纹。
然后,他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挑眉看着严序,眼神里混合着探究和一丝“你别想瞒我”的狡黠。
严序一愣,随即心底泛起一丝无奈的涟漪。
这孩子聪明得可怕,感官敏锐得像雷达。
或许早就捕捉到了他和民政部门工作人员电话里讨论“临时监护监督方案”时提到的“技术监控”字眼。
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敷衍,言简意赅地确认。
“对。如果规则允许,可以安装。让那些需要确认的人看着,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我能照顾好你。”
易小天盯着严序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在最终评估这个任务的可行性、风险以及眼前这个“家伙”的可靠程度。
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终于,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战略决策,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那种野性的警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带着点嫌弃又夹杂着信任的复杂神情。
他拿起那支代表“通过、安全、可行”的绿色水彩笔,没有再看严序,而是在日历上,从那个绿色的圆圈开始,到六十天后的太阳为止,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箭头。
一笔完成,毫不犹豫。
他没有接受“爸爸”这个称呼,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叫出口。
但他接受了这个名为“收养”的、看似古怪却旨在保护他们“队友”关系的特殊任务。
他选择再相信一次这个笨拙却可靠的成年人。
严序看着那个绿色的箭头,像看到案件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虽然前路尚有六十天的“任务期”,但目标已然明确。
沟通依旧笨拙,逻辑可能鸡同鸭讲,但目标一致,信任仍在。
这就够了。
对他而言,这已是能想到的,最温馨的结局的开始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那常年紧抿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的弧度。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天那一头永远像刚被风吹过的乱发。
这次,少年没有躲闪,只是不耐烦似的晃了晃脑袋,又低头继续画他的画去了,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谈判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