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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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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陈逸在楼道口蹲了二十来分钟,他脚上的鞋带被拆开又系上,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四回,每个结都打得完美无缺,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没出现。
“真行。”他踹了脚墙根,背着书包自个儿往学校晃。
课间操刚结束,学生们正三两两往教学楼走。校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吵嚷声,一个穿着邋遢、浑身酒气的男人不顾保安阻拦,硬是闯了进来,扯着嗓子大喊:“江响!给老子滚出来!江响!”
他眼睛浑浊通红,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蜡黄,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读什么读!浪费老子的钱!赶紧跟老子去打工挣钱!退学!今天必须退学!”
陈逸扒着走廊栏杆往下看,心里咯噔一下——是江方国。
老纪和几个老师闻讯赶来,试图安抚他:“江先生,有什么事好好说……”
“说什么说!老子就是他爹,我说了算!”江方国抡起手里的安全帽就往墙上砸,哐当一声吓得几个女生直往后缩。
看热闹的学生越围越多,付杰凑过来撞陈逸肩膀:“我靠,响哥他爹这么野?”
陈逸没吭声,盯着江方国那双通红的眼睛。那男人突然抬头,视线跟他撞个正着,浑浊的眼珠里全是血丝。
“看什么看!这群小兔崽子!”
老纪赶紧把人往年级主任办公室拽。江方国一边走还在一边骂,唾沫星子在晨光里乱飞:“读书有屁用!早点打工挣钱才是正事...”
面对江方国这样不讲理的人,俞珊也招架不住:“这位家长,您先冷静...”
“冷静个屁!”江方国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钢笔乱跳,“江响那小子人呢?让他滚出来!”
老纪赶紧把门带上,隔绝了外面探头探脑的学生。陈逸贴着门缝,能听见里面像在拆房子。
“江先生,有困难我们慢慢解决,不能不让孩子上学呀…………”
“少跟我扯犊子!”江方国直接踹翻了垃圾桶,“老子供他吃供他穿,他还敢跟我要钱上学?做梦!”
有老师小声劝:“孩子读书是好事...”
“好个锤子!读书能当饭吃?”江方国突然扯着嗓子喊,“江响!你给老子死出来!”
办公室里传来拉扯声。老纪在劝:“您别动手...”
“我打我儿子关你屁事!”
陈逸听见俞珊在打电话:“...对,需要保安室支援。”
江方国拉开门要冲出去,老纪一把扯住他,挣扯间突然看到墙上的荣誉榜,江响的名字赫然在运动会栏里。
他愣了两秒,突然暴起把整个展示框扯下来砸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
“破奖状有个屁用!”
两个保安冲进来的时候,江方国正举着椅子要砸电脑。老纪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眼镜都歪了。
“江响...江响在市运会拿了名次...”俞珊试图安抚。
“让他去跑!去比!能挣来钱吗?”江方国嗓子喊劈了。
保安一左一右架住他时,他没再挣扎。经过门口时,江方国突然盯着陈逸:
“告诉那个臭小子,明天再见不到他,老子把他课本全烧了。”
人拖走了,走廊里剩下满地玻璃渣。老纪弯腰捡起摔裂的展示框,江响的名字正好裂成两半。
陈逸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感觉血液像是瞬间冲到了头顶,又猛地冷却下来。
他从小到大,见过嚣张的,见过混账的,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这样赤裸裸的、不顾一切地要将自己亲生儿子拖入泥潭的无赖。
陈逸摸出手机。
陈逸:你爹把学校砸了
冷脸怪:……
冷脸怪:正常
陈逸:……
江响在仓库待到很晚,直到饿得前胸贴后背,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他刻意绕开了平时走的大路,挑着僻静的小巷,像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野猫。
快到那栋破旧居民楼时,他远远就听见了熟悉的吵嚷声,心里顿时一沉。
楼洞口围着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中间,江方国被三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堵在墙角,他那副在学校撒泼打滚的劲儿全没了,蜡黄的脸上堆着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点头哈腰地给那几个人递烟,手抖得厉害。
“明哥,再……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一定想办法……”江方国的声音带着哭腔。
为首那个被称作明哥的男人,一巴掌拍掉他递过来的廉价香烟,烟蒂掉在地上,被他用鞋底狠狠碾碎:“宽限?老子宽限你多少回了?江方国,你他妈当我是开善堂的?今天不把钱拿出来,卸你一条腿信不信!”
旁边一个混混顺势推了江方国一把,把他搡得撞在剥落的墙皮上,发出闷响。
江响站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那个在别人面前怂得像条虫、只会对自己耍横的男人,心里涌不起半点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厌烦。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旧伤里,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冷静。他不想管,甚至想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江方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人群外的江响。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睛一亮,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指着江响嘶喊:“他!他有钱!我儿子!他刚拿了奖金!你们找他要!找他!”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钉在了江响身上。邻居们的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看戏,也有嫌弃。明哥那双三角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江响,像是在评估一件货品。
江响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出卖、被当成物件抵债的巨大愤怒和屈辱。他看着江方国那张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子,你爸欠的钱,你看……”明哥抱着胳膊,朝江响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威胁。
江响没看他,眼睛死死盯着江方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我没钱。”
“你放屁!”江方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挣脱开拉扯,想朝江响扑过来,却被明哥的人一把拽住。“你拿了运动会奖金!还有你打工的钱!都给老子拿出来!我是你爹!”
“爹?”江响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被死死拽住的江方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咳,随即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可怕的猪肝色,他猛地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溅在斑驳的水泥地上,触目惊心。
空气瞬间凝固了。
江方国像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往前栽去。明哥和那几个混混下意识地松手后退,生怕被沾上。
江响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地看着地上那滩还在蔓延的暗红,看着江方国蜷缩在地上,像只濒死的虾米,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他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邻居的惊呼、明哥几人的咒骂“真他妈晦气!”,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幻——不再是破旧居民楼的楼下,而是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令人窒息的房间。
女人瘦得脱了形,躺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剧烈地咳嗽着,然后,也是一口接着一口的暗红色血液,染红了枕巾,染红了年幼的他不知所措地伸过去的手……
妈妈。
那个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关于离别和死亡的最初记忆,带着陈年的血腥气,在这一刻凶猛地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没。
害怕。
一种源自童年深处、刻入骨髓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生活的磋磨,可以麻木地面对江方国的任何烂摊子,可当“死亡”这个阴影再次以如此相似的方式、笼罩在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坚硬。
几秒钟后,江响猛地回过神来。他冲过去,蹲下身,试图把江方国扶起来。手碰到父亲滚烫而瘫软的身体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车……叫车!”他抬起头,朝着周围呆若木鸡的人群嘶吼,眼睛赤红。那声音不像他自己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有人反应过来,赶紧跑去拦车。明哥几人骂骂咧咧地迅速消失了,仿佛生怕惹上人命官司。
江响半抱半拖着江方国,血污弄脏了他的衣服和手臂,黏腻而温热。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父亲弄上了一辆好心邻居帮忙拦下的出租车。
“医院!去最近的医院!”他朝着司机吼道,声音嘶哑。
车子发动,混着血腥和酒臭的浑浊空气里,江响看着身边意识模糊、还在不断呕出少量血沫的江方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沉进看不见底的深渊里。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以一种比他想象中更惨烈、更绝望的方式。
江响几乎是用了蛮力把江方国从车里拖出来,血和汗混在一起,在他浅色的T恤上洇开大片污渍。他架着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江方国,踉跄着冲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嘶哑着嗓子喊:“医生!救人!”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猛地浓烈起来,刺得他鼻腔发酸。几个护士推着平床冲过来,训练有素地把江方国接过去,迅速安置好,一边检查生命体征一边往抢救室推。
“家属!去办手续!缴费!”一个护士头也不抬地塞给江响一叠单据。
江响捏着那叠冰冷的纸,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跑到缴费窗口,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又摸出那张存着他几乎所有积蓄的银行卡,手指僵硬地递进去。
机器读卡的声音细微却刺耳。他看着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快速减少,直到变成一个刺目的零,还不够。他又翻遍所有口袋,找出皱巴巴的零钱凑上。
“先交这些,赶紧的!”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催促道。
江响拿着薄薄的收据,转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抢救室的门紧闭着,顶上“抢救中”的红灯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他抬起手,看着手臂和衣服上已经变得暗褐色的血渍,那股铁锈般的腥气顽固地钻进口鼻。这味道,和记忆里妈妈身上的味道,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他胃里一阵翻搅,恶心得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干呕。
时间在医院里变得粘稠而缓慢。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进出,门开合的瞬间,能听到里面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医生简短急促的指令。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惯见的疲惫和冷静:“江方国家属?”
江响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黑了一下,他扶住墙才站稳。
“病人是肝硬化失代偿,门静脉高压引起的上消化道大出血,暂时止住了。但是,”医生顿了顿,看着江响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语气放缓了些,“检查发现肝部有占位,考虑恶性肿瘤,也就是肝癌,中期。他长期酗酒,肝功能很差,还有其他基础病,情况不乐观。”
尽管已经看过了江方国的检查单,但当“肝癌”两个字真的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时,江响还是觉得像是被人当胸砸了一拳,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是肝移植。”医生继续说,“但是□□需要等,匹配也不容易。而且,后续的抗排异药物和治疗费用……”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山一样压在江响心上。
“先办理住院吧,住肝胆外科。”医生递给他一张住院单。
江响接过单子,纸张轻飘飘的,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他看着上面需要填写的项目和预估费用,那几个零像张开的黑洞,要把他连同他仅剩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他摸出手机,屏幕碎裂的蛛网纹路下,显示着陈逸之前发来的几条关于成绩的消息。那短短的几行字,此刻看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点开。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拿着那张沉重的住院单,朝着缴费窗口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走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和他胸腔里那颗在不断下坠、仿佛永远也触不到底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