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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瓷坛子 ...


  •   悲剧发生后的第五天,北京。

      深夜,向阳的卧房只亮着一盏孱弱昏黄的小灯。

      窗前的书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质地细致的白瓷坛子,坛身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子笑得含蓄而温暖。

      那是靳宇。

      窗外是无边的大城灯海,月光无边无际洒落,同时也拥抱着这个孤零零的白瓷坛。

      向阳静静坐在沙发,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坛子上,与照片中靳宇生动深刻的微笑无声对望。

      思绪飘回那个混乱的夜晚。酒吧里的惊叫、破碎的玻璃、刺眼的红。

      医护人员将浑身是血的靳宇抬上担架,那画面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

      那么虚幻,却又那么烧灼似地真实。

      当夜,担架正要抬进救护车时,意识已逐渐模糊的靳宇,费力地伸出手,伸向站在一旁的向阳,像一个溺水者的探索。

      向阳心头一紧,上前紧紧双手握住了靳宇冰冷的手。

      「向阳…」靳宇的声音微弱得像即将被风吹熄的残烛,「我好累…我…真的…好想回家…」

      回到现实,卧房里一片寂静。

      向阳站起身,缓步走向书桌。

      他打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檀木方盒,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白瓷坛子放了进去,盖好盒盖。

      他俯身,对着木盒低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没事了,不怕。走,我带你回家。」

      这个决定,在当时看来,或许只是一个心头一热的承诺。

      向阳未曾预料,这趟跨越海峡的旅程,将如何牵动命运的丝线,缠绕起两个家庭的未来,甚至可能,导引向意想不到的救赎。

      三天后,傍晚,台北,吴兴街。

      靳家所在的巷弄,位于一道起伏的坡道旁。

      小小的客厅里,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吊诡畸形的长影,氛围里浮荡着一股压抑的沉默。

      向阳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檀木方盒,神色间带着难掩的局促与尴尬。

      靳长安,靳宇的父亲,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脸上的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块顽固的岩石,寒气逼人。

      邻居姚凤琴和她的女儿赵芷苓也在,两人脸上都带着焦急与无措,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没有人开口请向阳坐下,更没有人示意他放下手中的盒子。

      他就这样捧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听不懂人话是吗?」靳长安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却冰冷得像淬了毒,「我再说一次,他不是我儿子。」

      向阳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放得真诚:「靳伯伯,靳宇在北京…过得很辛苦。是靠着对台北、对家人的思念,才一直撑着的…」

      「哪天死的?」靳长安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冰冷,面上一片封冻。

      「三月三十号。」

      「那你搞错了。」靳长安的嘴角扯出近乎残忍的冷笑,「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

      向阳心头一沉,仍试图沟通:「靳伯伯,靳宇常常跟我提起他小时候,您带着他,去很远的山上找一位老师上小提琴课…」

      「滚!」靳长安突然暴吼,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你是从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跑来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滚出去!」

      「靳伯伯,落叶归根…」

      「滚!」靳长安的吼声更大了,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丢人现眼的东西!死不足惜!」

      站在一旁的姚凤琴再也听不下去,猛地冲上前,用力推了靳长安一把,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打转。

      「靳长安!闭上你的狗嘴!」她声音发颤,既是气愤,更是心痛。

      向阳看着眼前几乎失控的场面,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

      他低下头,将檀木盒小心地放进随身的旅行袋里,背在胸前,双手仍然下意识地护着那个位置。

      他抬起头,看向靳长安,眼神复杂。「靳伯伯,我…先告辞。」

      他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直沉默着的赵芷苓,看了一眼僵立在当地的靳长安,又看了一眼姚凤琴,咬了咬唇,快步跟着向阳走了出去。

      客厅里,靳长安维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一动不动,彷佛连看一眼那个离去的背影,和他带走的骨灰,都是一种罪恶。

      姚凤琴看着他固执的背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靳长安,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没有人看见,夕阳最后的光线里,靳长安背对着众人,脸上滑落的,无声的泪水。

      靳家门外,坡道上。

      赵芷苓小跑着追上了大步离去的向阳。

      「向先生…」她喊住他,走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您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给…给靳伯一点时间,让他…」

      向阳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我理解。」他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饭店名片递过去,「这是我住的酒店,612号房。等他情绪稳定些,我再过来。」

      「辛苦你了。」赵芷苓接过名片,目光落在向阳胸前的旅行袋上,声音有些哽咽,「你是靳宇哥的…男朋友?」

      向阳微微怔了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就是朋友,很知心的朋友。」

      赵芷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旅行袋,隔着布料和木盒,彷佛想触碰到里面盛放的故人。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般汹涌奔流而下。

      向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温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我先走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若有所思地往坡道下的公路走去。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背影,浮雕出一番说不出的凄凉与悲悯。

      就在这时,接到赵芷苓电话,心急如焚赶回家的靳苍,如同一阵旋风般从坡道下方疾驰而上。

      他的脸色惨白,眼里布满红丝,目光死死盯着家门的方向,满心焦灼,竟没有留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向阳。

      向阳也低俯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同样没有注意到这个奔跑的年轻人。

      他们就这样,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在傍晚的坡道上,仓促地错过了彼此生命中的第一次交会。

      向阳的身影已经走出颇远,赵芷苓依旧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坡道的拐角。

      靳苍一口气奔到门前,看到泪流满面的赵芷苓,心头猛地一紧。「芷苓姐,怎么了?我爸他…」

      赵芷苓指着向阳离去的方向,声音急切又带着哭腔,快速地对靳苍说了几句话。

      靳苍听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变得惨白。

      他甚至来不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二话不说,猛地转身,拔腿便朝着向阳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舍命疾奔的豹子,朝着坡道下方冲去。

      靳苍追着那个模糊的背影,冲下了吴兴街起伏不平、布满苔痕的坡道。

      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坡道两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敞亮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向阳在坡道上转了个弯,靳苍的视线中顿时右失去了他的踪影。

      靳苍心头一紧,脚下更快了几分,几乎踉跄。

      他绕过那个转弯,视野豁然开朗,却刚好看见下了坡道的向阳,正在路边拦下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

      车门打开,向阳弯腰坐了进去。黄色的车身很快便融入了街道的车流,亮起尾灯,疾驰而去。

      「哥…哥…靳宇!」靳苍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一边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和巨大的悲伤而变得沙哑破碎,带着绝望的颤抖。

      他奔到路边,停在向阳刚刚站立的地方,眼睁睁看着那辆出租车汇入车河,最终消失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之中。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奔跑的动力,彷佛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空。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路旁。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他低下头,宽阔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如同山洪爆发,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哭声,在苍凉笼罩的夜色里回荡,那无尽的悲戚,那积压了三年的思念。

      毫无音信的哥哥回来了,却成了那个陌生男人手里捧着的冰冷瓷坛。

      那是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哥哥,从他自我放逐的天涯海角回来了。

      如今,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近在咫尺,恍如隔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白瓷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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