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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母后之择·慈悲 ...

  •   我被死士们几乎是拖着前行,父皇殉国的那一幕在脑中反复撕裂,每一次重现都带来新鲜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远方的厮杀、近处的惨嚎,还有父皇那最后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不断回荡,震得我神魂欲碎。

      “宁战死……不为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我的挣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虚脱和麻木。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死士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狼藉的街道上踉跄。视野模糊,只看得到脚下蔓延的、暗红的血迹和破碎的砖瓦。

      我们试图绕过主街,专挑狭窄的巷弄穿行,但混乱无处不在。北狄士兵似乎已经彻底分散开来,进行着疯狂的劫掠和屠杀。每一条巷子都可能突然冲出狞笑的敌人,每一扇破败的门后都可能藏着绝望的哭泣。

      死士们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他们的身手极好,刀光闪动间,总能将突然遭遇的零星狄兵迅速解决,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但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凝,眼神里除了杀意,更多了一层深重的忧虑。拖着我这样一个失魂落魄、几乎无法自行行走的人,在这座已然沦陷的巨城中穿行,难度超乎想象。

      “头儿,这样不行!西北门方向狄兵越来越多,像是在集结!”一名在前探路的死士悄无声息地退回,压低声音急促道,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

      死士头领——名叫顾七,是父皇早年收养的孤儿,赐姓顾,对我皇室忠心耿耿——闻言眉头死死拧紧。他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我,又望了望依旧杀声震天的皇宫方向,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

      “皇宫……”他喃喃道,似乎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相对整齐的马蹄声和呼喝声从主街方向传来,似乎有一支颇具规模的狄兵队伍正在朝某个方向快速移动,驱赶着沿途的散兵和乱民。

      “让开!都让开!耶律大王要驾临夏国皇宫了!”
      “滚开!挡路者死!”

      隐约的呼喝声随风飘来。

      耶律桀!他要进宫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我些许。父皇刚刚战死殉国,他的尸身……还在那宫门之上!那个狄酋,要去践踏我父皇用生命守护的宫殿!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极致痛苦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暂时压过了麻木。我挣扎着站稳,目光死死盯向皇宫方向。

      顾七显然也听到了,他眼神一厉,瞬间做出了决定:“走!去西华门方向!”

      “西华门?”另一名死士诧异,“那边靠近皇宫,岂不是更危险?”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最有机会!”顾七声音低沉急促,“耶律桀入宫,注意力必被吸引!皇宫外围反而可能出现疏漏!而且……或许能探知娘娘的消息!”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艰难,却像一根针,狠狠刺入我的心口。母后!对了,母后!父皇殉国,那母后呢?她还在深宫之中!

      一股新的、更加尖锐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再需要死士搀扶,自己跟上了他们的脚步,向着靠近皇宫西侧的巷弄摸去。

      越靠近皇宫,景象越发惨烈。尸体堆积如山,其中不少是宫装打扮的内侍和宫女,死状凄惨。华丽的宫殿被火点燃,雕梁画栋化为焦炭。昔日庄严肃穆的皇城,此刻已成人间地狱。

      我们躲在一处被砸毁的宫苑偏殿的断墙后,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西华门的情况。宫门大开,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北狄士兵,火把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一群狄兵将领簇拥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穿着狰狞狼首铠甲的虬髯大汉,正是北狄王耶律桀。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正趾高气扬地指着宫门说着什么,引来周围狄兵一阵阵狂妄的哄笑。

      而在耶律桀的马前,跪着一片黑压压的百姓!他们显然是被从附近驱赶过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被狄兵用刀枪指着,哭声和哀求声低低地压抑着传来。

      耶律桀似乎对此十分满意,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领押着几个人上前,看样子像是投降的夏国官员,正在颤颤巍巍地对着宫门喊话。

      他在逼宫。逼里面的人开门投降,或者,在炫耀他的武力,逼迫剩余的守军放弃抵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沉重的、沾染了无数血迹的西华门。母后……会在里面吗?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宫门,竟然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地、沉重地,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隙。

      所有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狄兵停止了哄笑,跪地的百姓忘记了哭泣,连风声似乎都凝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越来越宽的缝隙上。

      没有想象中的残兵败将,也没有乞降的官员。

      只有一个人。

      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正式到极致的皇后朝服——深青色的祎衣,绘着精致的翚翟纹,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璀璨,在火把的照耀下流转着庄重却凄冷的光华。她的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一步一步,从洞开的宫门内走了出来,走到了火光之下,走到了耶律桀的马前,走到了无数狄兵和惊恐的百姓面前。

      是母后!沈玥!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双手死死抠进了身下的碎砖石里,刺破了皮肤也浑然不觉。母后她想做什么?!

      耶律桀显然也愣住了,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服饰华丽、气度不凡的夏国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玩味。

      “哦?你是何人?”他的声音粗嘎难听,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

      母后抬起头,凤冠的珠帘微微晃动,露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面容。她没有看耶律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惊恐万状的百姓,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悯。然后,她的视线越过众人,似乎无意地、又似乎有意地,朝着我们藏身的这片断壁残垣的方向,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她看到我们了?还是只是巧合?

      不等我细想,母后已经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死寂的区域,带着一种皇后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和冷静,尽管那冷静之下,是显而易见的虚弱和决绝。

      “我乃大夏皇后,沈氏。”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人群一阵骚动。耶律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掠夺性的兴趣和残忍:“皇后?哈哈!好!很好!顾昀的女人!他死了,他的女人和江山,现在都是本王的了!”

      母后对他的污言秽语恍若未闻,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不,是看着耶律桀马前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

      “北狄王,”她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已破我都城,杀我君王。所求不过征服与财物。宫中珍宝,你可尽取。”

      耶律桀狞笑:“那是自然!包括你在内!”

      母后依旧不理他的打断,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又稳得惊人:“但我有一请。”

      “哦?求我饶你不死?”耶律桀笑得更加张狂。

      “不。”母后轻轻摇头,珠翠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请大王,放过他们。”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百姓。

      “放过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于你征服大夏并无妨碍。你若应允,停止屠城,保全他们的性命……”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最后的力量,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愿即刻自尽于此,绝大王之后顾之忧,全我大夏皇后最后之体面。”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耶律桀脸上的笑容僵住,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跪地的百姓们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挺立在火光下的身影,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继而涌起巨大的悲恸和感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不!母后!不要!我在心中疯狂地嘶喊,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顾七的手再次用力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无比。

      耶律桀眯起了眼睛,盯着母后,似乎在衡量她话语的真假和价值。一个活着的皇后,无疑是巨大的战利品和羞辱夏国的工具。但一个主动求死、以换取平民性命的皇后……这似乎对他“征服者”的名声,也别有一番用处。而且,能兵不血刃地彻底瓦解城内可能的抵抗意志。

      “你此话当真?”他狐疑地问。

      母后凄然一笑,那笑容绝美,却带着倾尽一切的绝望和释然:“君无戏言。我虽女子,亦是一国之后,言出必践。”

      她说着,缓缓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白玉瓶。瓶塞已然打开。

      “娘娘!不要啊!”跪地的百姓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皇后娘娘!”

      哭声瞬间感染了所有人,百姓们纷纷叩头,痛哭流涕。

      母后却仿佛没有听见,她最后再次抬起头,目光又一次,极其清晰地、充满无尽眷恋与嘱托地,看向了我们藏身的方向。

      这一次,我确信无疑!她看到我们了!她知道我在这里!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与我告别!也是在告诉我,她的选择,她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安……”她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呼唤我的名字,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那眼神,那充满了母爱、不舍、决绝、以及深深期望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穿了我的灵魂。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举起了那只白玉瓶,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倒入口中。

      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母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却被顾七死死捂住了嘴,化作绝望的、窒息的呜咽。泪水疯狂涌出,模糊了我所有的视线。

      母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白玉瓶从她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裂开来。一丝暗红的血线从她唇角溢出,与她苍白的面容和深青的朝服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但她依旧强撑着站着,没有倒下。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却依旧努力望着那些痛哭的百姓,望着这片生她养她、她与之共存亡的土地,最后,缓缓地、无力地,阖上了双眼。

      身躯微微一晃,终于缓缓地、优雅地,倒在了冰冷染血的地面上。九龙四凤冠跌落一旁,珠翠散落一地。

      那一刻,万籁俱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无数压抑不住的、悲恸的哭声。

      耶律桀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地上那具依旧保持着尊严的皇后遗体,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冷哼:“倒是个硬气的女人。罢了,传令下去,屠城……暂止。把这些贱民都驱散关押起来!”

      他失去了一个炫耀的战利品,却似乎赢得了某种扭曲的“满足”。

      命令下达,狄兵们开始动作粗暴地驱赶哭嚎的百姓。

      而我,躲在断墙之后,眼睁睁看着母后服毒自尽,看着她为了满城百姓从容赴死,看着她最后望向我的、那一眼万年般的嘱托……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彻底吞没。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旋转、化为虚无。

      眼前一黑,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是顾七将我牢牢接住的手臂,和他那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带着泣音的悲呼: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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