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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孤岛 ...

  •   祁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从那座象征着权威和审判的行政楼,挪回到那间熟悉的107宿舍的。

      他的脚步虚浮得厉害,像是踩在厚厚的、不真实的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可同时又觉得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在地面上留下无声的、绝望的拖沓声。

      周六上午的阳光,反常地明媚而热烈,金色的光线穿透稀疏的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周末略显空旷的校园里,在林荫道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有的抱着篮球兴高采烈地冲向操场,有的挽着胳膊说说笑笑走向图书馆,他们的欢声笑语、充满活力的交谈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变形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离出来的、透明的游魂,与周围这个鲜活、生动、充满色彩的世界格格不入,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凉。

      “咔哒”一声轻响,107宿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仿佛切断了与外界最后的联系。世界瞬间被按下了绝对的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宿舍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陆昭的书桌收拾得一尘不染,文具按照长短顺序排列,书本摞得棱角分明,连桌面的角度都仿佛用尺子量过;床铺更是整洁得如同酒店样板间,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枕头上连一丝褶皱都找不到。

      一切都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干净、规整、一丝不苟,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决绝的疏离。

      空气中,似乎还若有若无地残留着一丝陆昭常用的那款带着清凉薄荷味的洗发水的淡香,这曾经让祁寒感到安心的熟悉气味,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持续不断地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细密而持久的刺痛。

      他踉跄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身体的重量仿佛瞬间被抽空。

      桌面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陆昭前几天熬夜帮他整理好的物理竞赛重点笔记,字迹工整清晰,重点部分还用红笔细心地标注了出来;旁边是那盒只吃了一小半的、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金色的锡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一切物品都保持着昨天之前、那段短暂而珍贵的美好时光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然而,祁寒心里清楚地知道,什么都不同了,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拂过那些干净整洁的笔记纸张,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缩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仿佛那纸张的温度灼伤了他。

      就在这时——

      “砰——!”

      宿舍门被毫无预兆地、用力地从外面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陈然和另外几个平时在班里还算熟络、一起打过几次球的男生,像一堵墙似的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强烈好奇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的复杂表情,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祁寒身上。

      “祁寒!我靠!真的假的?!”陈然第一个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激动而拔高,显得有些尖锐,“教务处传出来的消息,说你以前……你初中那时候……真的黑进过学校系统?!还因为这个背了处分?!”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一个高个男生立刻接口,语气夸张,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和调侃:“卧槽!转校生,真没看出来啊!深藏不露啊!黑客诶!这玩意儿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牛逼啊兄弟!”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敲键盘的动作。

      “何止是牛逼,是胆大包天好吧!”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精明和探究的光芒,“学校的核心数据库你都敢碰?这要是被抓到实锤,可不是记过那么简单了吧?说不定得进去蹲几天吧?”

      “啧啧,难怪上次徐辉那事儿你那么淡定,三两下就把他给制住了,”又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话,语气意味深长,“原来是有‘前科’,经验丰富啊!是不是以前练过?”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突然决堤的、浑浊冰冷的潮水,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有纯粹猎奇的好奇,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幸灾乐祸的嘲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瞬间将蜷缩在椅子上的祁寒彻底淹没。

      他始终低着头,死死地盯着书桌桌面上那些天然的木纹,仿佛要将那些蜿蜒的纹路刻进脑子里。指甲不受控制地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用这自残般的疼痛来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清醒和镇定,防止自己在这片声浪中彻底崩溃。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甚至连抬头看他们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辩解,在这种先入为主的“证据”和汹涌的舆论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只会引来更多、更恶意的嘲讽和更深的不信任。

      众人见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对所有的质问和调侃都毫无反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最初的兴奋和好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趣和扫兴。

      “切,没劲,默认了吧估计。”

      “走了走了,还以为能挖出什么大瓜呢。”

      “散了散了,别耽误人家‘大神’思考人生。”

      门被重新带上,发出不那么友善的碰撞声。宿舍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甚至比刚才更加沉重。

      祁寒却觉得,这片死寂远比刚才那些嘈杂的、充满恶意的声音更让人难以忍受,它像无形的胶水,粘稠地包裹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撑着发软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去洗手间用冷水冲把脸,试图浇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痛苦和眼眶里不受控制涌上的酸涩热意。

      刚走到宿舍门口,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口袋里的手机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闪烁的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睛——【父亲】。

      那股熟悉的、足以令人窒息的强大压迫感,仿佛透过冰冷的屏幕,跨越空间,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顿然僵住。

      犹豫了漫长的几秒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还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了那个沉重的接听键。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寒暄,没有任何问候,直接传来祁泽那把冰冷到极致、仿佛淬了寒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祁寒的耳膜:

      “祁寒,你可真行啊。我才几天没盯着你,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天大的娄子!入侵学校数据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祁家的脸面是纸糊的,随便你怎么丢都无所谓?!你是不是非要闹到身败名裂、让所有人都看我们祁家的笑话你才甘心?!”

      “我没有……是有人陷害我!”祁寒试图解释,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闭嘴!”祁泽厉声打断他,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只有滔天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动用什么样的关系,花多少钱!立刻!马上!把这件事给我彻底摆平!去向学校承认错误,低声下气地道歉,写最诚恳的保证书!态度要卑微,要让他们看到你的‘悔过之心’!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在你的档案里留下任何污点!如果因为这件破事影响了你以后的升学,甚至牵连到公司正在谈的几个重要项目,损害了集团的声誉,我告诉你祁寒,我绝对饶不了你!”

      “是有人偷了我的U盘栽赃我!我是清白的!”祁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腔因为巨大的愤怒和难以言说的委屈而剧烈起伏,声音带着颤抖。

      “栽赃?”祁泽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极其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嗤笑,“你要是自己干干净净,行得正坐得端,别人拿什么来栽赃你?!还不是你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破事,留下了把柄,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我警告你,别再给我耍什么小聪明,也别妄想硬扛!按照我说的去做,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所有的后果,你自己承担!我看你离开祁家,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啪!”

      电话被那边毫不留情地狠狠挂断,只剩下急促而单调的忙音,像死亡的钟声,在祁寒耳边嗡嗡作响。他握着手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连站立都变得困难,只能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父亲的话,像最后一根沉重的稻草,毫不留情地压垮了他强撑了许久的、摇摇欲坠的镇定外壳。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真的没有人相信他。老师的怀疑,同学的嘲讽,甚至……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都如此轻易地、武断地给他判了死刑,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曾真正给予。

      他失魂落魄地、几乎是爬行般地挪到洗手间,拧开冰冷的水龙头,用双手掬起刺骨的凉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冲洗着自己的脸。

      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暂时麻痹了心头的灼痛和眼眶的滚烫。他抬起头,洗手池上方那面清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湿漉漉的、写满了无尽疲惫和深入骨髓绝望的脸。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像无声的眼泪。那双曾经闪烁着不羁、倔强甚至偶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空洞和茫然,仿佛所有的生气和光亮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地回到宿舍,蜷缩着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窗外的阳光依旧不管不顾地明媚着,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洒下一片灿烂得有些残忍的光斑,却丝毫照不进他内心那片已然被阴霾彻底笼罩的冰冷世界。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陆昭最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那双总是清澈平静、充满理性光辉的眼睛里,瞬间充斥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那种被最信任的人彻底欺骗、隐瞒后产生的、尖锐而深刻的受伤和刺痛感。想起他决绝地、几乎是逃离般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此刻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紧紧攥住,然后残忍地撕扯,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无法呼吸。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摸索着找到被扔在床脚的、屏幕已经碎裂的手机。

      手指颤抖着,费力地解锁,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绿色的、标注着“陆昭”的微信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下午,陆昭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尝尝新出的炸酱面,后面还跟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表情符号。

      那时的一切,还那么简单,那么温暖。他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布满裂痕的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想要打字解释,想要道歉,想要祈求原谅……可是,打什么呢?从哪里开始解释?解释那段不堪的过去?解释这次漏洞百出的栽赃?还是苍白地说一句“请相信我”?

      似乎无论说什么,在那些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徒劳,那么可笑,甚至可能是一种更深的打扰和亵渎。信任的堡垒一旦从内部崩塌,废墟之上,重建谈何容易?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时间,和或许再也回不去的纯粹。

      他最终颓然地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再次扔回床脚,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还残留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枕头柔软,却无法带给他丝毫的慰藉和暖意。

      他感觉自己像一座突然脱离了大陆架、漂浮在茫茫无垠、漆黑冰冷大海上的孤岛。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海水,海浪无声却持续地拍打着脆弱的岩壁。

      曾经有一艘闪烁着温暖灯光的船只,短暂地靠近过,给予过他片刻的停泊和光亮,如今却已经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伤痕,坚定地驶向了远方,连一丝航迹都未曾留下。

      而他,这座名为“祁寒”的孤岛,只能独自漂浮在这片名为“现实”的、绝望的冰洋之中,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风浪的无情拍打,在无边的孤独和刺骨的寒意中,感觉自己在一点点下沉,沉向那黑暗的、未知的深渊。

      宿舍里死一般地寂静,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不可闻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呼吸声。

      被停课,被孤立,被最亲近的人不信任,被至亲之人无情地斥责和逼迫……未来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笼罩,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和出路。

      这座孤岛,正在被名为“现实”的、冰冷刺骨的海水,从根基开始,一点点地侵蚀、瓦解、吞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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