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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台微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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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凝固的墨块,沉沉压住TFC基地的轮廓。训练室里,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织成一张黏腻的蛛网,无声地笼罩着每个角落。只有显示器幽蓝的光与键盘缝隙间零星的RGB光晕相互撕扯,映在一张张年轻却写满倦容的脸上。
沈辞陷在电竞椅里,像一头被抽干力气的困兽。脖颈仰出一道倔强的弧线,失焦的视线钉在天花板的虚无中。屏幕上那抹幽蓝的"胜利"字样,此刻泛着冰冷的嘲讽。
下午那条来自“辞爸”的信息措辞依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优雅,却字字如针,精准地扎在他试图挣脱束缚的神经末梢上。
“玩玩可以,该收心了。”
“家里为你铺的路,才是正道。”
“不要辜负家族的期望。”
这些话语如同循环播放的魔咒,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烦躁感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在他血管里不安分地窜动,撞击着理智的堤坝。他需要点什么,需要一种强烈的刺激来麻痹情绪,或者,需要干点什么来宣泄这要满溢出来的、无处安放的愤懑。
就在情绪即将决堤的刹那,脚步声自身后靠近。
极轻,落在静寂中几乎无法捕捉。但每一步都带着独特的韵律,稳定而清晰,像精心编写的代码。
沈辞没有回头,绷紧的背脊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整个基地,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走路。
贺言停在了他的身边,没有看他,清冷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沈辞面前那块依旧亮着的屏幕上,扫过那些复杂的数据……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评估。训练室的冷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让他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更添了几分疏离。
然后,他伸出手。带着室外沾染的寒气,轻轻碰了碰沈辞搁在扶手上、微微蜷缩的手腕。
皮肤接触点传来清晰的凉意,沈辞眼睫一颤,终于从情绪的泥沼中挣脱几分。他转过头,愣愣地抬眼。
贺言垂着眼睑,神情仍是冻湖般的平静。手里握着两罐冰镇啤酒,铝制罐身凝结着细密水珠,在惨白灯光下折射出湿润的光泽。
沈辞眼中闪过诧异。
贺言没有理会他的惊讶,修长的手指自顾自地扣住了其中一罐的拉环,指尖微微用力,“呲——”一声清脆的、带着气体释放感的轻响,骤然划破了训练沉闷而让人窒息的空气。他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那罐已经打开的、冒着丝丝寒气和细微气泡的啤酒,推到了沈辞面前的桌面上。另一罐未开的,则被他随意地握在手里。
"出来。"
命令的口吻近乎冷漠。说完便转身走向天台的安全出口,背影挺拔决绝,笃定他会跟上。
沈辞的视线在冰凉的啤酒罐与那道消失的背影间逡巡。喉结滚动,干燥的喉咙渴望着液体的抚慰。心底翻腾的烦躁终于找到合理的出口。他抓起酒罐,跟了上去。
踏入天台的瞬间,像闯入另一个维度。
训练室积攒的燥热被初秋的夜风一扫而空。风带着野蛮的自由气息,卷走沈辞心头的部分阴霾。远处,城市灯火如打碎的星河,璀璨而无序地铺展在墨蓝天幕上。这里只剩下风的低语与远方模糊的喧嚣。
贺言已经走到了天台边缘,背靠着粗糙的水泥栏杆。他仰起头,喉结滚动,喝了一口自己手中那罐酒。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明显的不熟练,甚至可以说是生涩,与其平日无论在游戏中还是生活中都表现出的那种游刃有余的精准感格格不入。冰凉的酒液滑过咽喉,留下一个轻微而清晰的痕迹。清冷的月光,混合着远处广告牌和楼宇投射过来的、色彩暧昧的光线,共同勾勒出他清瘦而利落的侧脸轮廓。他目光放空,落在远处那片虚无而璀璨的灯海之上,眼神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让人根本无法看透。
沈辞走到他身旁,学着他的样子倚靠栏杆,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微苦的麦芽香在口中炸开,暂时压制住翻腾的焦躁。酒精缓慢渗透血液,紧绷的神经被裹进温暖的薄膜,理智的枷锁正被悄然撬开。
"打得很难看。"
贺言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清晰。被风裹挟着送到耳边,平淡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沈辞握紧啤酒罐,指节发白。本能的反驳冲到喉头,却在回忆起训练赛中那些急躁的走位、激进的闪现、与团队脱节的失误时,哑口无言。
"像只被踩了尾巴,只会炸毛却找不到方向的猫。"
贺言补充道,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近乎冷酷的直白。
这句话像淬冰的细针,精准刺破沈辞所有强撑的伪装。他猛地转头,发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贺言的侧脸,几乎低吼:"你以为我想?!我他妈……"
话音在撞进贺言平静无波的眼底时戛然而止。所有亟待喷发的怒火,在面对这片能吸纳一切情绪的深潭时,找不到着力点。无名火撞上无形的冰墙,反弹回来烧得他胸口闷痛。他泄愤似的又灌下一大口酒,酒精的灼热从喉咙烧到胃里,让理智的枷锁又松动几分。
“……他们……”沈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深深疲惫和酒精催化后的沙哑,“又来找我了。”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
“说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浪费……生命,浪费精力,是在自甘堕落。”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惯常的冷笑,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的弧度,“可是,他们给我规划好了一切……名校,光环,体面而光鲜的未来……就像一套早就编写好的代码,而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我…就像个机器…按下回车键,就能‘完美’地执行下去。”
夜风更凉了些,拂过他因酒精和情绪而发热的额角。短暂的清醒很快被更强烈的倾诉欲淹没。酒精撬开心防,积压太久的愤懑、不被理解的委屈、对既定命运的恐惧……混着啤酒的苦涩,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我偏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醉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像是在对全世界宣告。
“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不用靠他们,不靠那个家族!我沈辞,凭我自己,也能站在最高的地方!站在那个……闪闪发光的舞台上!”他挥舞了一下手臂,酒液从罐口溅出几滴,冰凉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要拿冠军!要拿很多很多个冠军!我要让全世界看比赛的人,都记住我的名字!沈辞!不是沈家少爷,就只是沈辞!”
他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眶泛红,不知是醉意上头,还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安全的宣泄口。
在他近乎咆哮的整个过程中,贺言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安静倾听。只是偶尔抬手喝酒,动作依旧生疏。没有打断,没有评价,甚至没有看他,目光始终投向远方璀璨的灯海。
直到沈辞呼吸急促,声音渐低,只剩微喘时,贺言才极淡地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飘忽却字字敲击在沈辞心上:
"所以,你燃烧自己,拼尽一切……最终只是为了照亮他们为你设定的阴影?"
沈辞猛地愣住,如被电流击中。所有汹涌的情绪和激昂的宣言,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自导自演。贺言的话像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开他热血沸腾的反抗表象,露出被"证明"和"他人目光"囚禁的脆弱核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奔跑、在反抗、在追逐自由。却从未想过,奔跑的轨迹是否始终围绕着他想逃离的圆心?所谓的反抗,是否成了另一种更深刻的服从?
贺言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沈辞因震惊、迷茫和酒精而失魂落魄的脸上。酒精让那双总是充满攻击性的眼睛蒙上湿润的水光,少了锐利,多了无助,像迷失方向仓皇四顾的幼兽。
"愤怒和反抗,可以是起点。"贺言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理解,"但真正能支撑你走到最后的,不该是这个。"
他停顿片刻,将空啤酒罐轻放在水泥栏杆上,发出轻微空洞的碰撞声。
"赛场上的沈辞,"目光重新聚焦,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应该为自己而战。"他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也为了,那些选择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如情人低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沉重滚烫。
沈辞彻底怔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掌心传来冰啤酒罐外壁因为温差而不断凝结出的水珠的湿润凉意。他看着贺言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轮廓,那平日里坚不可摧的万年冰山般的外壳,在此刻,似乎真的被某种力量悄然融化开了一角,化作了一道细细的、温润的溪流。他从那道溪流之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笨拙却又无比真挚的温暖与关怀。
不是队长在纠正队员。
是孤独前行过的人,对迷途灵魂伸出援手。
一股强烈而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猛地冲上了沈辞的心头,迅速地淹没了他。这股情绪混杂着被彻底理解的震颤、长期压抑后骤然放松的委屈、以及一种酸涩的感动。酒精放大了这一切,让他的鼻腔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意,视线也随之变得有些模糊。他猛地转过头,避开了贺言的注视,仓皇地仰起脖子,将罐中最后那点酒液,一股脑地全部灌进喉咙,试图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压下喉头的哽塞和眼底骤然涌上的湿热。
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掠过两人微微发热的皮肤,带来了夏末秋初青草的气息,以及远方城市特有的尘埃与灯火的模糊味道。脚下的啤酒罐被风推动,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滚动,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咕噜”声,更衬托出此刻的寂静。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但不再令人窒息,不再充满未爆发的冲突。它变得不同。
沈辞指节泛白,将变形的空铝罐死死攥在掌心,金属发出最后一声细微哀鸣,如心底坚硬外壳碎裂的声响。他深深吸气,微凉的夜风涌入肺腑,带着草木清气与远方城市的味道。那盘踞胸腔、横冲直撞的困兽般的躁郁与愤懑,仿佛被这阵晚风、被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更被身边人那句冰冷外壳下包裹滚烫温度、精准刺入灵魂缝隙的话语,悄然抚平棱角,无声消融大半。
他知道了。
有些束缚,源于内心,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从内部彻底打破。
而有些看似孤独的征途,或许……或许可以不必永远独自一人,沉默地走下去。
夜空之下,天台之上,两个年轻的灵魂在酒精与夜风的催化下,完成了一次无声却至关重要的靠近。冰山初融的裂痕中,已有温暖的微光悄然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