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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最初章 蓝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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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泊去买纸巾了。
因为寥湛哭到无法呼吸。
不是哭得剧烈。
只是鼻子不通气。
在寥湛的强烈要求下,悠泊没再问更多恒感症的事。
寥湛谢绝她陪自己去看医生。
所以,悠泊又同她确认了一下回黑烬滩的事。
“这趟我可能只打算回去一个下午。”
寥湛忐忑地对悠泊说。
或者,也有可能住一晚上——如果那里没有让她心情特别不好的话。
“你别怕,别怕。”
悠泊宽慰,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好……但那里已经不是花醉大姨她们的黑烬滩了。是我的黑烬滩。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也是你们的黑烬滩。”
“太好了。”
寥湛看看悠泊的眼睛,又垂下头。
像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一样局促。
“那里被你打理,沾染你的痕迹,越多越好。”
“那里完全是我的地盘了。”
悠泊莞尔一笑。
她的眼睛是懵懂又模糊的暗灰绿色。
她是苍啸族。
寥湛一家都是雪碎族。
天凝长寥湛五岁。梧光长寥湛三岁。
她们标致,典雅,冷淡,神秘。
天凝的头发浅银色。梧光的头发透粉调。
但都笼罩着淡淡的金色。
她们的衣袖在臂肘处收紧,像喇叭花一样露出手腕。
寥湛不常和她们打交道。
荷袖长寥湛一岁。
漂亮,内向。
银粉色的头发透金调,和梧光一样。
她独来独往。
只有悠泊成天和寥湛玩在一起。
悠泊被收养进来之前,寥湛时常望着姐姐们的背影愣神。
长辈们让寥湛称呼悠泊为“姐姐”,同时又认为悠泊和寥湛同岁,让她们同一年进学校念书。
悠泊也自居为寥湛的“姐姐”。
但她理解的“姐姐”和寥湛的家族理解的“姐姐”不是一回事。
她养好了病,吃壮实了,就带寥湛进后山爬树,拿一根大树枝痛揍酸枣树的低枝,扯拽一大堆根本就没熟透的青红不交的果子。
用枯树枝架火堆,烤蒲苍果。
还有,下乌光河摸波纹鱼。
蚊虫袭击时她骂一些异国他乡的粗话,并把这些话都教给寥湛。
“没关系,反正这里没人听得懂。”
悠泊在夏日水潭边的幽绿树影里笑着说。
“你只要心情不好了就可以这样骂一骂。既不失体面,还能过过瘾!”
苍啸族的粗话……
薄隐也是苍啸族的。
寥湛没有在薄隐面前说过这些。
节日宴会时,她们穿式样一样的青黑色长裙,兜帽和丝巾遮着头发,挎着篮子,盖布上有蝴蝶和冬青果的刺绣,从后门溜出去,到雪地里打滚……
蝴蝶和冬青果盖布下的不是糕点和瓷碟,是带锯齿的小折刀和生藜果麦穗。
悠泊给鸟布陷阱。
寥湛不参与,但是喜欢看。
举着蒲苍果大口啃食,像尽兴地吃一个平时不能尽兴吃下去的奶油蛋糕。
其实,寥湛很想念黑烬滩。
不论是花醉大姨的黑烬滩,还是被收留的孤女悠泊的黑烬滩。
天涯草在风里打滚……
现在,那里已经没有天涯草了。
但河滩还在。
石头、溪水和云团还在。
悠泊也在。
只要悠泊在那里,那里就还算得上是天堂。
即便那里已经变得和童年时不一样了。
不一样,似乎才是更好的。
那,该去哪里缅怀那些如水的年份呢?
难道那些日子就值得缅怀吗?
难道那些日子就一点都不值得缅怀吗?
寥湛手制了一件新睡衣。
从旧衣服改来的。
本白色的T恤。
柔滑,哑光。
肩处磨破了。
寥湛缝了一个蓝色飞鸟形的布片上去。
屋檐下雨霖流泄。
寥湛望着雨中飞鸟影。
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有鸟飞过?
但有的鸟就是要逆着雨流而上。
寥湛收拾好了一个简单的背包。
包里只有这件睡衣。
以及带给悠泊的一些小礼物。
其他生活必需品她不需要。
因为她不会久留……
就算久留,家里可能都有。
寥湛不打算去楼梯后、蝴蝶屋和铃兰屋之间的那间小房子过夜。
那是她从从出生开始就栖身的小屋。
不要久留,不要久留。
那里不是家。
飘浮山脉的工作室才是。
“我确实已经计划好了去看医生。”
寥湛告诉伯尔林茜,
“但是在看医生之前,我想先回趟家乡。”
“为什么不先看了医生再去黑烬滩呢?”
伯尔林茜拿着汽水瓶。挽着淡粉泛银的头发。
水亮光滑的发髻。
“这样可以为你的心灵增加一条防线。”
寥湛微微皱眉,
“恒感症是身体的疾患,不是心灵的吧?”
“确实。你说得没错。”
伯尔林茜优雅地退开。
寥湛出门。
上缆车。
通过渡语绸,她也告诉苔书,自己要回家乡看一眼。
“不是说要去看医生吗?”
苔书回应。
上次他久久不回应,因为在惑隐诸岛的某处倒时差。
“或许家乡也是医生呢。心灵的医生。”
寥湛自认为机敏地回复。
丝毫不提自己刚对伯尔林茜坚称“恒感症是身体疾患不是心灵疾患”。
至于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不知道。
很多时候,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真实看法。
真实看法,那重要吗?
重要的是“有效”。
所谓的“有效”就是让她自己好过一点。
所谓的“好过”就是能应付完当下的这个对话,应付完这段时间,应付完这个事件,应付完这段人生……
悠泊在明煦河的渡台上接寥湛。
而后她们来到另一座渡台。
乌光河的渡台。
明煦河是跨越星域的河流,星域之间的快捷通路。
乌光河只属于荧惑。
只属于黑烬滩。
乌光河是黑烬滩的一条鱼。
“你起得真早。”
悠泊打哈欠。
“我刚睡醒就来了。平常这个点儿我还没醒。”
这话说的。
真像苔书。
或者说,苔书像悠泊。
在这个地段的这个时刻,乌光河总是云雾缭绕。
河是灰褐色的。
冷冷波光穿过迷雾泠泠闪烁。
两旁的树林浸在雾里。
有时,飞花鹿或烟烛鸟的影子从水边掠过。
雾如珍珠色的粉末。
树影的碧绿一点都看不见。
这世界像一个凝固的庞大的灰暗秋天。
寥湛实在太熟悉这种迷雾四起的河上清晨了。
许多次,她踩着这样的雾晨离开老宅。
幸好,她现在患上了恒感症。
既不揪心,也不反胃。
离老宅越来越近。
寥湛仿佛听见,风在吹号角。
汽笛磅礴……
火清鸟由云端俯冲而下。
而橹代替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水的大地上。
即便悠泊说这里已经是她的地盘了。
但从外观上看,它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寥湛并不觉得冷。
却依然打了个寒颤。
且裹紧身上的黑外套。
“来,下船了。”
悠泊拎起寥湛的背包。
下船之前,寥湛朝摇橹的人匆匆一瞥。
多要命哪……
都什么时代了,还梳双麻花辫,耳后一粒枯叶蝶纽扣,头巾搭在肩上,用干枯的冬领主果实固定……
往日,黑烬滩住民的服饰。
寥湛真希望自己没看到这一幕。
这比□□里的幽灵还吓人。
门前的石阶上覆盖着落叶。
花醉大姨,这个家族的族长,耳下是黑褶边帽的系带,腰线被一丛苍白的百合花勾勒出来。
在这个清晨踩着石阶落叶从大宅深处走出来。
跨上烟烛鸟的后背。
一去不返。
不……现在门前石阶上没有落叶。
这是夏季。
石阶扫得很干净。
两端还放上了盆栽——
盆里种的都是最不值钱的索拉斯草和风粥草。
寥湛没觉得呼吸困难。
却感到脑袋沉重,耳鼓里的声音异常响亮又异常遥远。
眼前发黑。
不能显露出异样……
显露出异样就等于投降。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向谁投降。
罗绮蹲在门前院子里的水池边,满脸是血。
鲜欢姨妈,最温柔也最风情万种的姨妈,像罗绮一样,是她那一辈里最妩媚的美人。
刚刚昏倒,面朝上躺在进门的第一座大厅,火炉边上。
也许她磕坏了后脑勺。也许她丢了性命。火会烧到她的……
她的裙子,头发,衣摆。
怎么没人去把她扶起来?
寥湛从小就生活在失去她的恐惧之中。
就像生活在失去罗绮的恐惧中一样。
但罗绮和鲜欢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都远在千里之外。
老死不相往来。
“来点腌絮莓。”
悠泊笑着把一团红彤彤香喷喷又脆生生的东西塞到寥湛手里。
寥湛直直地倒向地面。
悠泊骂了一句苍啸语的粗话。
冲过来扶住她。
寥湛听懂了。
也看得清楚——没有池塘,没有血,甚至也没有火炉。
老宅的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甚至门厅也不见了。
被多重的床单被罩单隔成了一堆小房间。
从前的寥湛和悠泊梦寐以求的那种小房间。
池塘被填平了。
上面绿油油的全都是蔬菜。
真好,菜是绿的,天是蓝的,猫是黑白的。
腌絮莓没有味道。
但不要紧。
比起再经历一遍失去家人的那种痛苦,尝不出絮莓的味道根本不算什么。
寥湛朝悠泊晃了晃手,轻松、潇洒地说,“挺好吃的!”
“进屋吧!”
悠泊欢天喜地地回答。
一把撩开门上帘幕。
真好。
寥湛就喜欢看她生机盎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