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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室里的暖光 ...


  •   民国十五年,冬。

      圣约翰大学的银杏叶落尽时,路程终于收到了聘用通知。他抱着刚领的□□聘书,在校园里转了大半圈,最后停在美术楼前的梧桐树下,掏出怀表看了眼——下午四点,离和沈砚之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怀表是母亲留下的旧物,表盘边缘已经磨出了细纹,指针走得有点慢。路程把怀表揣回口袋,快步走进美术楼。分给她的画室在三楼最里间,推开门时,一股积了灰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画室里摆着六张画架,靠窗的位置有张红木画桌,桌角缺了块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他放下画夹,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先用布擦去画架上的灰,又把窗户全部推开,让冷风灌进来吹散潮气。忙到一半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沈砚之提着个藤编食盒站在门口,身上裹着件深灰色大衣,领口围着条米白色围巾,连耳尖都冻得发红。

      “刚忙完?”沈砚之走进来,把食盒放在画桌上,“路过静安寺旁的点心铺,买了点蟹壳黄,还是热的。”

      路程凑过去,掀开食盒盖就闻到一股黄油香。蟹壳黄的表面烤得金黄,还撒着芝麻,热气裹着香味往鼻子里钻。他拿起一个咬了口,酥皮簌簌落在掌心,甜而不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这是他在巴黎时最想念的味道,没想到在上海还能吃到。

      “好吃!”路程眼睛亮了,又拿起一个递到沈砚之嘴边,“你也尝尝,刚出炉的就是不一样。”

      沈砚之没躲,微微低头咬了一口。酥皮粘在嘴角,路程伸手想帮他擦掉,手指刚碰到他的唇角,又猛地收了回来——指尖触到的温度比想象中高,像团小火苗,烫得他指尖发麻。

      沈砚之倒没在意,自己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画室里:“地方倒是宽敞,就是太冷了。我让司机在车里放了台暖炉,待会儿让他搬上来。”

      “不用不用,”路程连忙摆手,“我自己买个炭盆就行,暖炉太贵重了。”

      “拿着吧。”沈砚之从口袋里掏出串铜钥匙,放在画桌上,“这是我城外别墅的钥匙,那里有间空画室,采光比这里好。你要是周末想安静画画,随时可以去。”

      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铜铃,轻轻一碰就叮当作响。路程看着那串钥匙,心里又暖又慌——他和沈砚之认识不过两个月,对方却对他这么好,好到让他觉得不真实。他捏着钥匙串,指腹蹭过冰凉的铜铃:“沈先生,这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沈砚之打断他,走到画架前,拿起他放在上面的素描本翻了翻。本子里画满了上海的街景,有霞飞路的钟表店,有苏州河的乌篷船,还有几张速写,画的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最后一页,是幅没画完的肖像,画的是他自己,眉眼间的轮廓已经勾勒出来,连耳后的碎发都画得细致。

      沈砚之的指尖顿在画纸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抬头看向路程,青年正低头盯着食盒,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这张画,什么时候画的?”

      “上周……上周您来学校送文件,我看见您在楼下等车,就随手画了张。”路程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没画完,您要是不喜欢,我……”

      “喜欢。”沈砚之把素描本合上,递还给路程,“等画完了,送我吧。”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窗玻璃上撞出细碎的声响。沈砚之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好,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锦盒,放在画桌上:“给你的。”

      路程打开锦盒,里面是支银杆钢笔,笔帽上刻着缠枝莲纹样,笔尖闪着银光。“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他把锦盒推回去,“我平时画画用炭笔就好,用不上钢笔。”

      “拿着吧,写教案要用。”沈砚之把锦盒又推过来,“就当……就当贺你找到工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笔杆里的墨水是满的,你现在就能用。”

      路程看着那支钢笔,心里像被暖炉烘着似的。他想起第一次在霞飞路遇见沈砚之,对方帮他扶住画夹的样子;想起雨天在画社,对方帮他推荐工作的样子;想起每次见面时,对方眼里的温和——这些细碎的片段凑在一起,像幅暖色调的油画,在他心里慢慢铺展开。

      他拿起钢笔,拔开笔帽,在素描本的空白页上轻轻写了个“砚”字。钢笔出水很流畅,墨色均匀,比他平时用的蘸水笔好用太多。他抬头看向沈砚之,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画室里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钢笔尖落在纸上的细微声响。

      司机搬暖炉上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暖炉里的炭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把画室里的寒气一点点驱散。沈砚之看了眼腕表:“我该回去了,外交部还有事。”

      路程送他到楼下,看着他坐上黑色轿车。车灯亮起时,沈砚之摇下车窗,对他挥了挥手:“周末要是去别墅画画,记得提前给我打电话。”

      轿车驶远后,路程还站在原地。暖炉的温度还残留在指尖,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又想起画桌上的钥匙串,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转身跑回画室,把暖炉往画桌旁挪了挪,然后打开素描本,继续画那幅没完成的肖像——这次,他特意把沈砚之的眼睛画得更柔和些,连眼下的浅纹都细细勾勒出来,最后在肖像旁,用那支新钢笔写了个“程”字,和之前的“砚”字并排放在一起。

      暖炉里的炭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映在画纸上,把两个字照得格外清晰。路程看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他想起沈砚之刚才的笑容,想起蟹壳黄的香味,想起钢笔的触感,心里像被填了满当当的棉花,软乎乎的。

      他不知道,此刻的沈砚之正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公文。公文里写着要清查留洋学生的消息,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因为路程在巴黎时,曾和几位进步学生有过往来。沈砚之捏着公文纸,指节泛白。车窗外的街灯一闪而过,他想起画室里暖炉的光,想起路程眼里的期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片梧桐叶,叶子已经干得发脆,叶脉却依旧清晰。他把叶子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保住路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轿车驶过霞飞路时,沈砚之抬头看了眼路边的钟表店。黄铜招牌在灯光下泛着光,和他第一次遇见路程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收回目光,把梧桐叶放回口袋,然后对司机说:“去外交部。”

      而此刻的画室里,路程正把那串别墅钥匙挂在画架上。钥匙串上的铜铃轻轻晃动,叮当作响。他坐在暖炉旁,一边烤着手,一边翻看素描本,最后停在画着沈砚之侧影的那一页。他拿起钢笔,在页脚写了行小字:“民国十五年冬,砚之赠暖炉、钢笔、别墅钥匙。程记。”

      暖炉里的炭还在烧着,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笑容照得格外温柔。他还不知道,这份温柔的背后,藏着怎样的风暴;他更不知道,那个此刻让他满心欢喜的人,正为了保护他,一步步走进危险的漩涡里。

      夜渐渐深了,美术楼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三楼最里间的画室,还亮着一盏暖灯。灯光透过窗户,落在楼下的梧桐树上,像颗落在黑暗里的星星,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画室里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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