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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白山 ...

  •   “原来你撒谎时的脉搏,和我终年积雪的心跳是一个频率。”

      ---

      雪是白的,长白山的雪尤其是。

      陈延初踏着这无边无际的白,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仿佛这片山固执地要留下每个闯入者的印记。

      空气凛冽,割得喉咙发痛,他望着前方祁准秋的背影,那身影修长,裹在素色的宽大衣袍里,几乎要融进这片苍茫天地去。

      爷爷躺在医院里,呼吸机规律地嘶鸣,是现代医学给予的、某种冰冷的承诺。

      但医生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钱像雪片一样扔进去,融化得无声无息。

      陈延初想起爷爷枯槁的手紧抓着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嗫嚅着“要敬神……有福报……”。

      他那时只是别开脸,心中是一片坚定的、被现代教育浇筑而成的荒原,不信泥塑木雕,不信虚无缥缈。

      可当最后一点希望也掐灭时,他来了。

      踩着爷爷曾经一步一叩首走过的山路,来求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神明。

      然后,祁准秋就出现了。

      不像庙里彩绘剥落的神像,他更像山间一缕过于澄澈的风,眼底盛着长白山万古的寂静。

      他答应了,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留在我身边。直到最后。”

      交易达成。爷爷的指标奇迹般地稳定了。

      于是陈延初留了下来,在这山神似乎同样贫瘠的领域。

      祁准秋的问题很多,像雪融化后石缝里不断渗出的水滴。

      “那个亮着的东西,为什么里面有人?”他指着角落里那台老旧电视。“‘喜欢’是什么感觉?和‘不讨厌’一样吗?”陈延初便解答,耐心得像对待一个心智未开蒙的孩童,心底那点无神论的傲气被谨慎地压着,转化成一种略带敷衍的温和。

      但祁准秋总会绕回来,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那你喜不喜欢我?”

      陈延初便笑,短促的一声,呵出白气:“喜欢。喜欢。”他想,这山神果然好骗,一点微不足道的语言贿赂就能让他眼底泛起细微的、满足的波光。

      他隐约察觉祁准秋的精神不如从前,时常靠着窗棂就能睡着,睫毛垂下淡淡的青灰阴影。

      陈延初只当是山间岁月本就如此,慵懒,寂静,亘古不变。

      他甚至习惯了这个沉默又好奇的存在,习惯了他身上那股像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

      直到那天,祁准秋看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笨拙,句子断断续续,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袖,说出了心意。

      陈延初愣住了,山间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格,分割着祁准秋微微发颤的指尖。

      他大概是疯了,或者被那眼神里过于纯粹的东西烫了一下,脑子一热,竟点了头。

      接着是一个吻。

      生涩,冰凉,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终于决堤的颤抖,落在他的唇上。

      陈延初闭上眼,听见自己心里那一片荒原,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缝。

      日子若是如此流淌下去,或许也能称之为一种永恒。

      但长白山的雪越来越薄,林越来越疏,祁准秋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陈延初开始不安,那不安像暮色一样渐浓。

      那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祁准秋靠在躺椅上,像是又睡着了。

      陈延初推了推他,声音轻快:“喂,起来,不是说想知道‘冰淇淋’是什么味道吗?”

      没有回应。

      他又推,力度加重,声音开始发颤:“祁准秋?”

      手下的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声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陈延初,比当初面对爷爷病危时更汹涌,更窒息。

      他冲出门,在雪地里奔跑,对着空旷的山谷,对着灰白的天空,嘶声力竭地祈求,用尽他过去二十几年人生从未使用过的虔诚字眼。

      他许诺一切,只要神明再次降临。

      山风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虚空中有叹息般的声音告诉他:长白山死了,它的神自然也快了。维系他爷爷那点生机,耗的是祁准秋最后的本源。神从不毁诺。

      同时衰败的,还有医院里的爷爷。

      他走得很安详,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脸上甚至带了一点红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没有痛苦。

      神兑现了承诺。

      爷爷葬礼的那天,祁准秋醒了。

      极短暂地。

      他睁开眼,看向枯槁憔悴的陈延初,眼神清明了片刻,声音轻得像耳语:“陈延初,”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你”或者省略称呼,“带我走吧。”

      他顿了顿,积攒着最后的气力,接下来的话语破碎却清晰:“……去哪里都好。救救我。”

      他把自己的全部重量,交付在“爱”和“信任”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眼上,交给了陈延初。

      然后,再度沉沉睡去,这一次,呼吸更轻,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陈延初背起他。

      他决定带他回去,回长白山。

      最后的旅程寂静无声。祁准秋伏在他背上,轻得没有分量,像一个雪堆砌的梦。

      陈延初一步一步,走回那片开始融化的雪原,走回那片枯寂的山林。故土贫瘠,却终究是故土。

      在那棵最古老的红松树下,陈延初将他安置好。

      祁准秋的面容在雪光映照下近乎透明,嘴角却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轻松又遗憾的笑意。

      恍惚间,陈延初似乎看见一个并非如此沉寂倦怠的身影,曾意气风发地行走于林间,曾好奇地俯视人间,曾爽朗大笑,曾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生命驻足。

      他的一生,本不该止于这片冰冷的雪地。

      陈延初找到了山中残存的、更微弱的神识,以自己余生的所有为祭,换了一场共感。

      联结达成的一瞬间,巨大的冰冷贯穿了他。

      那不是寻常的寒冷,是一种浸透骨髓、吞噬一切生机的死寂,荒芜,了无希望。

      这就是祁准秋一直承载的,长白山的重量。

      后来,陈延初开始旅行。他背着沉睡的、永不苏醒的祁准秋,走向南方,走向所有他曾不屑一顾的、鲜活热闹的人间。

      在海边,咸涩湿润的风扑面而来,卷着浪涛的轰鸣。

      沙沙作响的是椰林,不是松针。夜里,漫山飞舞的是萤火虫,不是雪粒。

      陈延初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那具冰冷躯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共感中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在无梦的永眠里,终于触摸到了一丝他曾经渴望的、人间的喧嚣与温度。

      神明从不骗人。

      祁准秋用尽一切,守住了他的承诺。

      陈延初也会遵守诺言。

      陪着他,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背着他的长白山,走过四季,走过人间,一步步,偿还一场源于虚无、却沉重得能压垮神明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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