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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调查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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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做点什么。
陆景珩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
纽约酒店的套房浸没在一种昂贵的寂静里,只有中央空调维持着恒定的低鸣。他靠在床头,平板电脑的冷光映着他半张脸。邮箱里,一封来自私人调查员的邮件正安静地躺着。
他点开附件。
报告以一种不带感情的笔触,将一个人的苦难拆解成条目:
·家庭成员:父,林瑞轩(已故)。母,陈素云(52岁,八年前突发脑溢血致半身瘫痪,长期卧床,需持续性药物治疗与康复护理)。弟,林辰(18岁,高三)。
·经济状况:负债约三十五万元(主要源于母亲长期医疗费用及旧债)。主要收入来源:林晚的奖学金(校级一等奖学金、某企业专项奖学金)及兼职收入(确认包括图书馆管理员、家教及自五年前起于某餐厅担任厨师学徒)。
·居住环境:位于城西老城区,建筑面积约62平方米,楼龄逾三十年。
报告甚至附了几张远景照片:林晚深夜从餐厅后门走出,身上带着淡淡的油烟气息,单薄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他抱着书本匆匆穿过校园,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过分安静。
陆景珩的指尖停在“自五年前起于某餐厅担任厨师学徒”那行字上。
五年。
那几乎是林晚整个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过渡的全部时光。他忽然明白,那手足以媲美私厨的好厨艺,并非出于什么生活情趣,而是在烟熏火燎的灶台前,用无数个夜晚磨砺出的、赖以生存的冰冷技能。
他想起林晚在自己公寓厨房里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他一直以为是某种温顺的讨好,此刻才惊觉,那或许只是漫长生存斗争中刻入骨髓的习惯。
他一直以为林晚是某种需要依附他人而生的藤蔓。此刻才看清,那是在贫瘠石缝里挣扎出来的一株野草,所有的柔软都是假象,内里是咬碎了牙也要活下去的韧劲。
一种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不是怜悯——怜悯太过居高临下。那更像是一种……被强烈吸引后的占有欲,混杂着得知真相后的焦躁与一种莫名的心疼。他无法忍受那样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生活如此磋磨。
他关掉平板,屏幕瞬间暗下,像合上了一个沉重的秘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下方中央公园的晨跑者已经如同散落的棋子。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平息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最终却只是抬手,将微微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他得做点什么。
他必须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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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林晚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合上电脑。
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是助手K发来的确认信息:「误导信息已投放,反应符合预期。」他起身走到窗边,春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微微眯起眼,像一只暂时收起利爪的猫。
回家时,他发现林辰手背上又贴了张创可贴,指关节还带着点刚结痂的擦伤。
“这回是打工,还是滑板?”林晚声音里听不出责备。
林辰下意识把手往后缩了缩,闷声说:“……滑板。有个新动作没稳住。”
林晚没说话,去屋里拿了碘伏和棉签。他拉过弟弟的手,动作熟练地处理那些细小的伤口。消毒时林辰疼得“嘶”了一声,却没抽回手。
“那个U型池,五十五十 grind 我快成了。”林辰忽然开口,眼睛看着别处,语气里却藏不住一点亮光,“就是落地还差一点。”
林晚手上动作没停,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他看见墙角立着的那块旧滑板,边缘磨损得厉害,却擦得很干净。
“下周期末考试,”他换了个棉签,声音平静,“别光顾着练,书也要看。”
“知道。”林辰应得很快,顿了顿,又补了句,“物理笔记我借给同学了,他们都说我总结得清楚。”
林晚抬起头。弟弟脸上那点小得意没藏住,和他小时候考了满分回家时一模一样。
他放下棉签,揉了揉林辰总是倔强地支棱着的头发。
“去吧。”他说,“饭好了叫你。”
看着弟弟转身回房的背影,林晚眼底那层冰封的算计慢慢化开些许。至少,他所有的谋划,还能护住这一点点纯粹的、朝着光生长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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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电话接通时,陆景珩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中央公园。顾言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音安静,显然算好了时差。
"景珩。纽约那边还顺利?"
"还没去见他们。"陆景珩的视线落在远处树梢上,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下季度回国,有什么打算?”顾言换了个方式,“还是……家里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这句话问得委婉,但他们都清楚背后的意思——陆正宏的“帝王学”课程,怕是已经开始了。
陆景珩没回答,但是直觉认为顾言不只是想来关心近况而已,"你想问的是我父亲有没有给我上管理课,还是,"他声音沉了半分,"你真正想说的是别的?"
顾言在电话那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林晚那个弟弟,我接触过几次。"他终于切入正题,"他们兄弟感情很深,那孩子是林晚的命。景珩,那是他的底线。"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如果你没想清楚自己怎么想的,或是如果你自己都还没从家里的那摊事里脱开身,别去碰。你玩不起,那孩子更经不起。”
电话□□脆地挂断。
陆景珩皱眉看着暗下去的屏幕,一种被冒犯的不悦盘踞在心头。顾言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他陆景珩会像个恶霸一样去欺负一个高中生?还是觉得他连处理自己感情(或者说兴趣)的能力都没有,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又或者……顾言对林晚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根本是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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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陆正宏的宅邸。
长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彼此间隔得足以保持安全距离。陆景珩的母亲坐在他对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主位上的陆正宏切割牛排的动作精准而优雅,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你搬出去住,也快三年了。”陆正宏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大学生活,体验得差不多了。”
他抬眼看向陆景珩,目光里没有压迫,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洞悉。
“是时候了。”
陆景珩的母亲适时地接过话,声音温柔,却带着同样的不容反驳:“景珩,你父亲和我商量过了。下个季度开始,你就回国接手集团地产事业部新成立的‘项目评估委员会’。”
她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欣慰,仿佛这只是一份单纯的、值得骄傲的成年礼物。
陆正宏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这个位置,需要绝对的理性。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是九位数的资本流动和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感情用事是最大的弱点,优柔寡断会让你,以及集团,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那种对绝对理性和冷酷决断力的要求,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压迫感。
陆景珩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红酒,父亲的话语在他脑中与那份关于林晚的报告重叠。
——负债三十五万,母亲瘫痪,打三份工。
——每一个决策背后,都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攫住了他。空泛的“保护”毫无意义,只有真正的权力,才能构筑起足以庇护一切的堡垒。
他需要这个位置。
他需要掌权。
只有这样,他才能将那个在泥泞中挣扎却依旧干净耀眼的人,彻底纳入自己的领地,让那份脆弱的美好在自己的规则下,安全地存在下去。
——游戏,该升级了。
他抬起眼,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回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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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便利店关店时分,天际沉沉压了下来,随即暴雨倾盆而至,世界被淹没在喧嚣的雨声里。林辰看了眼手机,天气预报的图标依旧是个可笑的太阳。
门铃“叮咚”一响,裹挟着湿冷的水汽,顾言收了伞进来,昂贵的西装肩头湿了一片深色。
“这雨……”
“嗯。”林辰低头,继续清点所剩无几的货品,“马上打烊了。”
水珠顺着他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衣襟滚落,在那看似低调、却触感极佳的面料上留下深色水痕。他里面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半高领羊绒衫,妥帖地包裹着修长的脖颈,没有系领带,显得随性却依然考究。这身打扮,与便利店廉价的反光地板和货架格格不入。
林辰转身,看到了熟悉的那个男人:“那么大雨你还过来?”
一个浅灰色的文件夹被轻轻放在收银台上,边缘沾了些许湿意。“顺路。之前答应你的物理竞赛真题。”
顾言的视线扫过空荡无人的店铺,窗外是隔绝一切的雨声,“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林辰别开脸,算是默认。他锁好店门,熄了大部分灯,只留下收银台附近一圈暖黄的光晕。两人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走到冰柜前,拿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过去。
顾言没接,微微蹙眉:“你还没成年。”
“早当大人用了。”林辰径自拉开拉环,泡沫涌出的嘶声在雨声中很轻微,“这种时候,不就该喝酒聊天吗?”
他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顾言看着他,终是接过另一罐,指尖碰到冰冷的罐身。“小酌就好。”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顾言晃着啤酒罐,眼里带着些许回忆,“也是看着你在喝酒。”
“你是专门来翻旧账的?”林辰轻哼一声,耳根却有些发热。
几口酒下肚,昏暗的店内只有收银台一盏小灯亮着,像舞台的追光,恰好落在顾言身上。林辰靠在柜台另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束光。
灯光勾勒出顾言清晰的侧脸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梁,线条流畅得像大师手下的雕塑,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越感。他的下颌线利落干净,微微仰头喝酒时,喉结滚动出一道性感的弧线。偶尔,他那双总是显得温和又疏离的眼睛会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真切他眼底的情绪。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微微倚着柜台,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就好像这里不是狭小的便利店,而是他名下某处可以俯瞰众生的私人会所。
“顾先生,”林辰晃着啤酒罐,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感觉你……又闲又厉害。”
顾言低笑一声,那笑声醇厚,敲在林辰的心上。“现在就快毕业,有点闲钱做点投资,运气不错,所以能偷点闲。”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林辰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怎么,查我户口?”
当他完全转过身正对着林辰时,整张脸完全沐浴在暖黄的灯光下,林辰呼吸一滞。之前隔着距离的打量,远不及此刻的直观冲击。这个男人好看得过分,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俊美,而是一种被时间与财富精心蕴养出来的、温润如玉又高不可攀的质感。
林辰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他匆忙别开眼,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就是觉得……你们这种人,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什么都玩得转。”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对自己平凡人生的怅然。他攥紧了冰凉的啤酒罐,指节微微发白。
顾言沉默了片刻,仰头喝了一口酒。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温和。
“不是这样的。我也失去过很重要的人。”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他和你一样,有种不管不顾的劲儿,像野火。你身上……有他的影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浓重的雾气爬满玻璃,将世界隔绝成一片模糊的灰白。林辰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被这雾气蒙上了一层。
他低头抿了口酒,涩涩的。
顾言似乎意识到什么,声音放得更缓:“但你是你,林辰。”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少年柔软的发丝,“你的纯粹,比什么都珍贵。”
林辰羞得低下头,红透的耳朵不知是酒精还是心跳所染。
雨势已歇,只剩檐角滴答的水声。顾言的车停在老宅正对的路口。
“谢谢你的酒。”林辰下车,没有再看顾言。
看着少年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顾言在车里坐了很久。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情绪翻涌——是怀念,是愧疚,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愫,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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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班在跑道上缓缓滑行,最终停稳。陆景珩睁开眼,机舱内响起熟悉的抵达提示音。他透过舷窗,看着廊桥上方的中文标识,一种熟悉的、带着无形枷锁的氛围缓缓包裹下来。
取完行李,他走向接机的专车。通道两侧的广告牌光鲜亮丽,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父亲那句“是时候了”言犹在耳,与眼前这个他既熟悉又抗拒的世界重叠。
他坐进车内,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昏暗的光线下,林晚的身影与父亲威严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浮现。那份调查报告里的字句变得无比具体——是林晚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是他谈及家人时那份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他在烟火气中忙碌却依旧干净的侧影。
这样一个在泥泞中挣扎却依旧耀眼的人,合该属于他。而要实现这种彻底的掌控,他需要力量,需要名正言顺地站到某个能庇护(或者说,圈禁)他的位置上。
车辆汇入霓虹流转的车流。他拿出手机,开机,直接拨通特助的电话。
“两件事:一,准备项目评估委员会的全部资料,我需要先熟悉情况;二,”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把林晚的课程表发给我。”
权力的游戏需要一步步来,而他的私人兴趣,则可以先行一步。
林晚收到K的消息时,正在批改文学学会的稿件。
「目标已回国,暂未正式接手家族业务,处于熟悉阶段。他已调取您的课程表。」
他放下手机,指尖在稿纸上轻轻一点,墨水在纸张纤维上晕开一小圈不易察觉的痕迹。
饵已撒下,静待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