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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槐巷旧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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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槐巷像被裹进了一层薄霜里。老槐树的叶子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枝桠间偶尔挂着几片没掉的枯叶,被风一吹,“哗啦”一声飘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滚两圈就不动了。
安木在书店门口摆了个小木桌,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布,把最近收来的旧明信片一一摆开——有1972年的西湖断桥,桥边的柳树还泛着绿;有1985年的北京天安门,照片里的人穿着的确良衬衫,举着小旗子;还有些是不知名的老巷子,墙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背后写着模糊的字迹,“致亲爱的阿梅,见字如面”。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个热水袋,指尖还是有点凉。吴羁就飘在他旁边,白衬衫外面好像也裹了层看不见的薄霜,却还是笑得散漫:“你这明信片卖得出去吗?现在谁还寄这个。”
“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安木把热水袋往手里紧了紧,眼睛弯了弯,“有人来看就好,这些明信片里都藏着故事呢。”他拿起那张西湖断桥的明信片,指尖蹭过照片里的湖水,“你看这个,背面写着‘1972年秋,与阿明同游’,阿明肯定是寄信人的朋友,他们说不定在断桥上吃了糖葫芦,还拍了照片。”
吴羁凑过去看,明信片的边角有点卷,背面的字迹是蓝色钢笔写的,有点洇墨,却很工整。他忽然笑了:“这个阿明,说不定是个军人,那时候军人喜欢用这种钢笔,还喜欢在信里画小五角星。”
“你怎么知道?”安木好奇地抬头。
“以前见过。”吴羁的眼神飘了飘,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年前,槐巷里住过一个军人,他给家里寄信,就用这种蓝色钢笔,还在信封上画五角星。后来他去打仗了,就再也没回来。”
安木没再问,他能感觉到吴羁语气里的落寞,像槐巷里的风,带着点凉。他把明信片放回原位,继续整理,阳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脸上,暖融融的,却驱不散心里那点莫名的酸。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安木抬头,看见一个老奶奶慢慢走过来。老奶奶穿件深蓝色的布衫,洗得有点发白,领口缝着块补丁,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色的发簪固定着。她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被磨得发亮,走到明信片摊前,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落在那张西湖断桥的明信片上,久久没动。
“小姑娘,这张明片多少钱啊?”老奶奶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带着点颤。
安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奶奶认错了他的性别。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放得很柔:“奶奶,我是男生。这张明片五块钱,您要是喜欢,我可以便宜点。”
老奶奶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哎哟,不好意思啊,小伙子,看你长得俊,又穿件米白色的毛衣,就认错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钱包,慢慢打开,里面装着几张零钱,她数了五块钱,递过来,指尖有点抖,“不用便宜,该多少是多少。”
安木接过钱,把明信片小心地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接过明信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里的断桥,嘴角带着笑,眼神却有点空,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这张明片跟我年轻的时候去西湖拍的照片一模一样。那时候我跟我老伴一起去的,他还在断桥边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山楂特别甜,裹的糖霜也厚,我吃了一路,他就跟在我后面笑。”
安木看着老奶奶的样子,心里有点暖,又有点酸。他正想跟老奶奶多说几句话,忽然感觉到身边的吴羁动了动。吴羁飘到老奶奶身边,眼神很温柔,不像平时那样散漫,带着点怀念,还有点疼惜。
“吴羁,你认识这位奶奶?”安木小声问,怕被老奶奶听见。
吴羁点了点头,声音也放得很轻,只有安木能听见:“她叫林秀兰,是槐巷的老住户,死了有十年了。她老伴走得早,她一个人守着巷子里的老房子,一直没走,就为了等她老伴回来,虽然她知道,她老伴再也回不来了。”
安木愣住了,他看着老奶奶,又看了看吴羁,才发现老奶奶的脚边空空的,没有影子,连拐杖落在地上,都没有一点阴影。他心里有点慌,却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只是觉得有点难过,原来老奶奶也是鬼,也是个守着回忆的可怜人。
老奶奶好像没听见他们的对话,还在看着手里的明信片,嘴里小声念叨着:“不知道我家老头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我还没跟他说,我很想他。我还没跟他说,那年西湖的糖葫芦,是我吃过最甜的糖葫芦。我还没跟他说,我守着我们的房子,一直没走,就怕他回来找不到家。”
吴羁看着老奶奶,轻声说:“他很好,在那边等你呢。他知道你守着房子,知道你想他,他也很想你。”
老奶奶像是听见了,抬头看了看天,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笑得更温柔了:“那就好,那就好。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完,我就去找他,跟他说说话,跟他说我这些年的事。”说完,她慢慢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巷子里走,背影很轻,像一片羽毛,走了几步,身影就慢慢淡了,最后消失在老槐树的后面,只留下一张还带着余温的明信片—。不,是老奶奶手里的明信片,也跟着消失了。
安木看着老奶奶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刚才老奶奶递给他的五块钱,钱是温的,像老奶奶刚才的体温。他小声问吴羁:“她……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吴羁点头,眼神落在老槐树的方向,“她会经常来巷子里走,看看她的老房子,看看她跟她老伴一起去过的地方。有时候她还会去巷口的豆浆摊,站在旁边看别人喝豆浆,因为她老伴以前最喜欢喝刘大爷的甜豆浆。”
安木沉默了,他把那五块钱小心地放进钱包里,想着下次要是再见到林婆婆,一定要跟她说,刘大爷的豆浆还是那么甜,跟以前一样。他忽然觉得,鬼也不是那么可怕,他们跟人一样,有牵挂,有不舍,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只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留在了人间,留在了他们在乎的地方。
“槐巷里还有很多像林婆婆这样的旧魂吗?”安木问,心里有点好奇。
吴羁点了点头,笑着说:“有啊,我带你去看看?他们都是些善良的魂,不会伤害你。”
安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想看看,想知道还有哪些像林婆婆这样的魂,想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故事,想知道他们在守护着什么。
吴羁带着安木往槐巷深处走。巷子深处更安静,两边的老房子大多空着,门上挂着生锈的锁,墙头上爬着枯萎的藤蔓。他们走到一口老井边,井栏是青石头做的,被岁月磨得很光滑,井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木桶,桶底有个洞,已经不能用了。
“这里住着赵爷爷,他生前是个挑水的。”吴羁指着老井,小声说,“他以前每天都给巷子里的住户挑水,哪家有困难,他都会帮忙。后来他在挑水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就走了。他舍不得巷子里的人,怕别人掉井里,就一直守在这里,提醒路过的人小心。”
安木往井里看了看,井里黑漆漆的,能看见一点水面的反光。他正想说话,忽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离井远点,小心掉下去。”
安木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井边站着一个老爷爷,穿着灰色的短褂,裤子卷到膝盖,脚上穿着一双旧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两个空水桶。老爷爷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很慈祥,像巷子里的老长辈。
“赵爷爷,您好。”安木小声说,有点紧张,却不再害怕。
赵爷爷笑了笑,点了点头:“你好啊,小伙子。你是跟吴羁一起来的吧?这孩子,终于带个人来看看我了,我还以为他把我忘了呢。”
吴羁笑着说:“赵爷爷,我怎么会忘您?上次您还提醒我,巷口的石板路松了,让我别踩,免得摔着。”
“那是应该的。”赵爷爷说,眼神落在安木身上,“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我叫安木,在巷口开了家旧书店。”安木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您的,要是您不嫌弃,我可以给您带点热水,天这么冷,暖暖手。”
赵爷爷笑得更开心了:“好啊,好啊,谢谢你啊,小伙子。我这老骨头,不怕冷,就是有点寂寞,有人来跟我说说话,就挺好的。”
安木点了点头,心里有点暖。他跟赵爷爷聊了会儿天,知道了赵爷爷以前挑水的趣事,知道了他帮巷子里的老奶奶修过屋顶,帮放学的孩子捡过风筝,知道了他最怀念的,是巷子里的孩子们围着他,喊他“赵爷爷”,要跟他一起去挑水的日子。
离开老井,吴羁又带着安木去了旧电影院。电影院在槐巷的另一头,早就倒闭了,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墙面上的海报已经褪色,只能看见“庐山恋”三个字。电影院的窗户破了几个洞,风从洞里吹进去,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哭。
“这里住着一个小姑娘,叫小念。”吴羁指着电影院的大门,小声说,“她生前最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庐山恋》,她跟她妈妈一起来看,看到一半,电影院突然停电了,她妈妈说下次再带她来,可还没等下次,她就因为生病走了。她一直在这里等,等她妈妈带她看剩下的电影,等了三十年。”
安木走到电影院的窗户边,往里面看。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洞里照进去,落在积满灰尘的座椅上。他正想说话,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姐姐,你知道《庐山恋》的结局吗?我还没看完呢。”
安木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脚边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上扎着红色的蝴蝶结,眼睛很大,像葡萄,带着点委屈,还有点期待。
“小念,你好。”安木蹲下来,跟小念平视,声音放得很柔,“我叫安木,是男生,不是姐姐。《庐山恋》的结局我知道,周筠和耿桦最后在一起了,他们在庐山的草地上散步,很开心。”
小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星星:“真的吗?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嗯,真的。”安木点头,“后来他们还一起去了国外,学习新知识,回来建设祖国,过得很幸福。”
小念笑得很开心,嘴角露出两个小梨涡:“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他们会在一起的。吴羁哥哥,你以前跟我说,他们会在一起,我还不信,现在安木哥哥也这么说,我信了。”
吴羁笑着说:“小念,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以后安木会经常来跟你说电影的,你要是想知道别的电影结局,也可以问他。”
小念点了点头,眼神落在安木身上,带着点依赖:“安木哥哥,你以后真的会经常来吗?我还想知道《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结局,我听别人说,那个电影很感人,我想知道小强最后有没有跟他妈妈在一起。”
“会的,我会经常来的。”安木说,心里有点酸,“下次我来,就跟你说《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结局,还跟你说别的电影,比如《少林寺》,里面有很多打戏,很精彩。”
小念开心地跳了起来,像个普通的小女孩:“太好了,谢谢安木哥哥!”
安木看着小念开心的样子,心里却有点难过。他知道,小念等的不是电影的结局,是她妈妈的承诺,是她没来得及完成的童年。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经常来陪小念,跟她说所有她想知道的电影结局,让她不再孤单。
离开旧电影院,他们又去了糖炒栗子摊。张叔已经收摊了,摊位上还留着点栗子壳,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栗子香。
“这里住着周叔,他生前是卖栗子的,跟张叔是好朋友。”吴羁指着摊位,小声说,“他以前的栗子摊就在张叔旁边,他们一起摆摊,一起收摊,一起喝小酒。后来周叔得了重病,走了,他放心不下张叔,怕张叔一个人摆摊太累,怕张叔忘了关火,就一直守在这里,帮张叔看摊子。”
安木刚想说话,就看见摊位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棕色的外套,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弯腰收拾摊位上的栗子壳。男人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落在摊位上,像在看自己的宝贝。
“周叔,您好。”安木说。
周叔转过头,看见安木,笑着点了点头:“你好啊,小伙子。你是吴羁的朋友吧?张叔跟我提起过你,说巷口开了家旧书店,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人很好。”
“张叔过奖了。”安木有点不好意思,“周叔,您还在帮张叔看摊子啊?”
“是啊,”周叔点头,眼神里带着点怀念,“我跟张叔一起摆摊几十年了,习惯了。他这个人,记性不好,总忘了关火,我得提醒他。他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大孩子,现在孩子不在身边,就靠这个栗子摊过日子。我守着这里,也能帮他搭把手,让他少累点。”
安木看着周叔,心里暖暖的。他想起每次路过栗子摊,张叔都会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买栗子,想起张叔说过,他的栗子都是自己炒的,用的是柴火,比别人的香。原来,张叔的栗子摊后面,还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故事,还有这样一个默默守护的朋友。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风也变得更冷了。吴羁看着安木,说:“我们去老电影院的屋顶吧,那里能看到星星,晚上的星星特别亮。”
安木点了点头,跟着吴羁往屋顶走。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却很干净,没有一点垃圾。站在屋顶上,能看到整个槐巷的景象——矮矮的房子,高高的槐树,亮着灯的窗户,还有偶尔走过的行人,像一幅温暖的画。
他们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慢慢亮了起来,一颗,两颗,越来越多,像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闪闪烁烁的。
“安木,你有没有想守着的东西啊?”吴羁忽然问,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耳朵。
安木想了想,说:“我想守着我的书店,守着那些旧书,因为每本书里都有故事,都有人的回忆。我还想……”他顿了顿,看了看吴羁,小声说,“我还想守着你,还有赵爷爷、林婆婆、小念、周叔,因为你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不想你们孤单。”
吴羁看着安木,眼神很温柔,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安木,我以前没有想守着的东西,因为我活了太久,见过太多的离别,觉得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没意思。可自从遇到你,我开始有想守着的东西了——我想守着你,想看着你开心,想看着你好好的,想让你不再害怕,不再孤单。”
安木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天上的晚霞,他赶紧低下头,心脏“怦怦”跳,像要跳出胸腔。他知道,自己对吴羁的感觉不一样了,不是害怕,不是依赖,是一种更特别的感觉,像春天的种子,在心里慢慢发芽,软软的,暖暖的。
可他也知道,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人鬼殊途,不可能在一起。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看着天上的星星,小声说:“吴羁,我们以后要经常来这里看星星,好不好?还要经常去看赵爷爷、林婆婆、小念、周叔,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
吴羁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啊,我们以后经常来。”他看着安木泛红的耳尖,心里有点疼,却也有点暖。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可他还是想陪着安木,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最后会离别,他也想珍惜现在的时光,想让安木的日子里,多一点温暖,少一点孤单。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亮,槐巷里的灯也越来越多,像星星落在了人间。安木靠在吴羁身边,虽然碰不到他,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能感觉到他的温暖。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有吴羁陪着,有朋友们陪着,有旧书陪着,就算人鬼殊途,就算以后会离别,他也会记住这段时光,记住这些温暖的人,记住这个像星星一样温柔的鬼先生。
风轻轻吹过屋顶,带着冬天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个人之间的温暖。他们坐在屋顶上,看着星星,聊着天,聊着槐巷的故事,聊着未来的日子,像两个普通的朋友,却又比朋友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像藏在心里的秘密,温柔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