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石碑炮火 ...
-
海岛的日子,在潮汐与季风的更迭中,呈现出一种近乎永恒的、缓慢流淌的质地。夏末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洗刷过的天空蓝得透亮,空气里弥漫着被阳光蒸腾起的、浓郁的草木与海水混合的气息。
顾晏舟似乎彻底摆脱了旧伤的困扰,行动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力。他开始带着洛寻,探索岛屿上那些他们平日不曾涉足的角落——嶙峋的峭壁背后隐藏的小片沙滩,密林深处废弃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狩猎木屋,还有退潮时才会显露出来的、布满牡蛎和海葵的礁石群。
洛寻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座岛屿的一切,也贪婪地感受着顾晏舟身上那份日益增长的、属于“生活”本身的平和。那些夜半的梦魇和痛苦的呓语,似乎真的随着季节的流转,被海风吹散了许多。
这天,他们沿着岛屿北面一条被灌木半掩的小径,走到了一处面向开阔大洋的悬崖顶端。这里风势很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脚下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直插入墨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海水中,浪涛拍打在岩壁上,碎成漫天白色的飞沫,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顾晏舟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却站得稳如脚下磐石。他望着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洋,眼神不再是看浅湾时的温和,也不是回忆往昔时的沉郁,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带着某种遥远共鸣的专注。
洛寻站在他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此刻的顾晏舟,不像那个在小院里沉默喝茶的男人,也不像那个在浅湾中教他漂浮的伴侣,更像……更像他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属于“顾少帅”的影子——孤独,坚定,与某种宏大而危险的力量对峙着。
“这里……”顾晏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浪的喧嚣,清晰地传到洛寻耳中,“有点像……我当年驻守过的一个江防炮台。”
洛寻的心微微一动,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侧。
顾晏舟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着远方海天交界处那条动荡的线。
“是在长江中游,一个叫‘石牌’的险要处。”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特有的、被时间打磨过的平滑质感,“鬼子想溯江而上,打通航线,那里是必经之路。”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洛寻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炮台是露天的,用钢筋和沙包垒起来的。”顾晏舟抬起手,指了指悬崖下方那些被海浪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岩石,“比这里……要险得多。江面在那里收得很窄,水流湍急,像个葫芦口。”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时空,再次看到了那片决定生死的江面。
“鬼子的舰炮,射程比我们远,威力比我们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畏惧,只有一种冷硬的、属于军人的计算,“白天,我们只能缩在工事里,听着炮弹像犁地一样,一遍遍把山头削低。震得人耳朵里只有嗡嗡声,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移位。”
洛寻看着脚下那仿佛能碾碎一切的浪涛,仿佛也能听到那遥远时空传来的、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
“只能等到晚上。”顾晏舟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趁着夜色,鬼子舰船靠近了,才能把我们那几门老掉牙的岸防炮推出来,跟他们拼刺刀。”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某个具体的夜晚。
“有一次,鬼子的驱逐舰趁着雾天,摸到了很近的地方。”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张,“等观察哨发现,已经能看到对方舰桥上晃动的人影了。”
“来不及计算诸元,全凭感觉。”顾晏舟的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像是在操控着什么,“我下令,所有火炮,对准最大的那艘,齐射!”
他的话音落下,悬崖上只有风浪的咆哮,但洛寻却仿佛听到了那震天动地的炮弹出膛的巨响。
“打中了!”顾晏舟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短促的、属于胜利的激越,“火光冲天,那艘驱逐舰当场就歪了,冒着浓烟往下游漂。”
但那股激越很快便消散了,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沉郁。
“可我们也暴露了位置。”他望着脚下汹涌的海浪,眼神冰冷,“鬼子的报复炮火,像雨点一样砸过来。炮位……几乎被掀翻了。我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半个身子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边……”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不断拍击悬崖、粉身碎骨却又前赴后继的浪涛。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那个炮台……后来还是丢了。弟兄们……没几个活下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但那其中的重量,却沉沉地压在了洛寻的心上。
顾晏舟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洋,面向洛寻。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历经无数生死后沉淀下来的、如同脚下岩石般的坚韧,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逝去生命的哀恸。
“打仗就是这样,”他看着洛寻,声音平静无波,“你守住了这里,可能就要丢掉那里。你打赢了这一仗,可能下一仗就得赔上所有。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看谁更能熬,更能……承受失去。”
海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洛寻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长江炮台上与敌舰对轰、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的军人,如今站在这荒岛的悬崖上,平静地陈述着战争的本质。
他忽然明白,顾晏舟带他来这里,并非只是为了看风景。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那片曾被炮火淬炼过的灵魂疆域,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洛寻走上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握他的手,而是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头被海风吹上来的一点细碎盐沫。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与接纳。
顾晏舟的身体微微一顿,随即,他眼底最后那丝冰封的哀恸,似乎也在洛寻这简单的动作中,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抬起手,覆盖在洛寻停留在他肩头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
“回去吧。”他说,“风大了。”
两人相偕着,转身离开这片风声鹤唳的悬崖。
身后,是永恒咆哮的、墨蓝色的大海。
前方,是那座亮着微弱灯火、可以遮蔽风雨的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