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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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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的这三天,林湫一次也没见过陆峤年,手里的那张纸条变得皱皱巴巴的,上面的墨迹有些褪色。
最后一堂考试结束后,他独自走出学校,身边多是手挽手或肩并肩的同学,他们有说有笑,或是谈论毕业旅行,或是打算来个全班聚餐,当然没人会邀请他。
方叙白来找他,勉强把陆峤年的话带到。
“嗯,谢谢。”
林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掩藏在衣兜里的左手有两根手指不自觉绞在了一起。
见他这无动于衷的反应,方叙白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林湫和陆峤年确实是清白的,尽管不管是陆峤年的所作所为还是那张照片都不太清白。
但至少可以确认的一点是——林湫他确确实实是个眼里只有学习的钢铁直男,既然如此,他就不用顾忌了。
“陆峤年昨天就出国了,我过不了多久也要走,你……”
“好。”
没人知道,林湫衣兜里的那张纸条被两根手指给掰成两半。
方叙白也没发现,他反而有些高兴,从鼓囊的包里拿出个手机递给林湫,笑意漫过眼角:“送你的毕业礼物,再怎么说我们算是朋友吧,我的号码存好了,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打电话。”
“不用了。”
林湫直言拒绝,他不喜欢欠人情,见方叙白脸色不太对,又补了一句:“有缘会再见的,祝好运。”
“啊……好。”方叙白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递出去的东西只好又收了回来。
天色渐晚,林湫带着自己的行李赶上了回老家的末班车。
他东西不多,除了一些专门带给许姨和妹妹的特产外就是书,这个暑假他要好好把高一高二的知识巩固一下。
只要再通过一个跨级考试,就可以接着刷高考试卷,还能空出时间给妹妹补习一下功课。
林湫的老家禾县是一个小县城,从宁泽里到禾县,需要先坐十个小时火车,再坐五个小时汽车,最后坐两个小时大巴穿过层层叠叠的大山。
大巴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往上爬,再盘旋而下,像一盘蚊香,等它慢慢燃尽,就能看见躺在山坳里的房屋错落的小镇。
他喜欢坐在窗边的位置,这样能看见青山在向他靠近,又目送他离开,在蚊香烧到最后一圈时,还能提前看到自家那栋小房子,要是房顶的烟囱往外吐着黑气,那就说明,许姨正给他烧接风饭。
而且,到了汽车站,他可以不必再装城里人,可以自然沉肩驼背,可以说家乡话。
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家家户户沾亲带故,要是碰到刚摘完瓜果从地里返家的亲邻,还会硬塞给他一些新鲜水果,酸甜脆李、紫红的裂口油桃,要不是看他空不出手来,比脑袋还大的西瓜也得给他加上。
“林哥,我来帮你!”田灵铃老远就看见林湫,赶紧冲上前帮他提行李。
听到这声儿,系着围裙的许玉珍赶紧放下菜刀跑出来,把林湫上上下下完完整整观察一遍,满眼心疼:“又瘦了,叫你别太节省,你这孩子就是太乖了,哎。”
爱你的人总是先入为主你的好。
林湫知道,年级主任应该给许姨打过电话了,关于莫须有的“早恋”一事,但许姨了解林湫,他是个绝对有分寸的孩子。
晚饭时,田叔回来了,在两个孩子面前咧开笑脸,进了卧室才愁眉苦脸地从兜里摸出挤瘪了的烟盒,把里面的独苗拿出来抽。
“灵铃生病的事别给小湫说,我来想办法,不能耽误人家孩子。”
“行,当初老林执行任务牺牲后把小湫交给我们家,就是想让小湫做咱家的女婿,俩孩子关系好着呢,等灵铃长大了,咱们就把他们俩的婚事趁早办下来,小湫和灵铃多般配啊,生的孩子指定好看。”
门缝里,林湫看到田叔猛吸一口,一根烟没了大半,化作灰雾缭绕在半空中。
“前段时间小湫老师打电话来说他早恋?”
“哪有的事儿?小湫那么乖,心里只有咱们家灵铃。”
许姨不敢把林湫和一个男人闹出的笑话当真,更不敢把这事告诉田叔,好在他只是刚好回家时听了一嘴电话,得到答案后就没追问。
乡下的傍晚总是寂静的,能听见蝉鸣、蛙叫,时不时还有尾巴点着灯的萤火虫在草丛里爬上爬下。
抬头一望,漫天繁星毫不顾忌地把自己的光撒在地面上,不需要灯就可以看清庭院。
城里的星星坐落在地上,乡下的星星躺天上。
林湫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特产分出来,家里人都有份,就连邻居也不例外。
“灵铃,你知道自己生病了吗?”
他搬来两把椅子,一把放到蹲在地上看萤火虫的灵铃身后,一把给自己坐下。
“知道呀。”田灵铃不喜欢骗人,起身把那把椅子拉到林湫旁边才坐下,两人就这么挨着,“就是骨头里面长了个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说做个手术就好了,手术费也不贵,家里还有存款。”
骨瘤?林湫第一反应就是这个,要是良性还好,要是恶性……怕是要化疗。
听田灵铃这么说,应该是良性的,做手术应该几万块钱就可以解决。
“哎呀林哥,你不要老是板着张脸嘛,你笑起来多好看。”她单手托着腮,脑袋偏过来仔细看林湫,笑得眼睛成了弯月。
“我有林哥当男朋友,每天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林哥你不知道,自从你转学走后,学校里那些女生整天失魂落魄的。”
两人的娃娃亲是双方父母定下的,在禾县这个小地方,娃娃亲不是什么奇事儿,就连从前的林湫也接纳了这个安排。
但现在,他心里某处在叫嚣:这是封建糟粕。
他有必要向田灵铃、田叔和许姨解释下这件事,但不是现在,灵铃还生着病呢。
好消息在十天后来临,林湫不负众望成了中考状元,断层第一,等奖学金到手,可以填补一些灵铃的手术费。
福兮祸所倚,班主任的一通电话把他从头到尾淋了个遍。
“小林啊,尽快来宁泽一趟,转学手续给你办好了,把东西取走就行。”班主任的声音带着些心虚,短短几句话,叹了三回气。
好不容易得到个成绩这么争气还听话不惹事的好学生,本来还指着他给学校拿个高考状元,结果才一年就得送回去,谁叫上边有人看他不顺眼呢?
“好,谢谢老师。”
挂断电话后,林湫简单给家里人解释了下。
“回来好啊,是金子总会发光,我家宝贝小湫可是状元,到哪儿都是金子。”
许姨笑着打趣,说完还拿手肘戳了戳没好脸色的田叔,顺带按住了他要摔筷子的手。
“这校长有病啊,当初可是他千方百计求咱们把小湫送到里去的,觉着我们好欺负是不是?!”田叔到底还是没忍住,两根木质筷子被猛摔到地上,啪嗒好几声。
林湫没出声,事实就是事实,他改变不了,不如欣然接受。
最终还是田灵铃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我想林哥了,不想他走那么远,林哥是为了我才提转学的。”
“哎呀你个瓜娃子……”
田叔作势要打人,连许姨也没拉住,林湫忙起身把田灵铃护在身下,还盛着半碗米饭的瓷碗砸到林湫身上,掉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不算疼,只是校服脏了,带油的米粒粘在上面,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哎呀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嘛!”许姨赶紧上前帮林湫把衣服脱下来,“小湫没事儿吧,疼不疼?”
“没事儿,没感觉,不怪灵铃。”
田叔不过喝了半杯酒,此时老脸一红,冲自己女儿哼了一声就出了门,还不忘拎了半瓶白酒。
夜半时分,田叔还没回来,许姨正想出门,林湫主动提出去找他,他知道他在哪儿。
每次田叔拎着酒瓶出去,多半是到墓地去了。
八年前,林湫的爸妈就被埋在那里,林父林母都是戍边警员,且十分巧合地同时牺牲在边境,留下林湫带着三十万抚恤金住进了邻居许姨家。
本来有这三十万,完全可以支撑他读完大学,而且放在许姨那里也很安全,殊不知这笔钱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一个村的,穷都穷到一起去了,哪家见到过整整三十万巨款?
一时间,田家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原本嫌弃林湫是个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邻开始后悔怎么当初自己没有收养他。
也有人说还是田家聪明,不仅免费领个小孩,还平白得了三十万。
林湫记事早,他还记得自己从小学回来的路上,村头的王姨指着他鼻子说:“没爹没娘的娃儿,你田叔他们养你就是为了你的钱。”
直到有一群男人敲响了田家的门。
许玉珍开的门,小小一只林湫寸步不离地跟在许姨身后。
门外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为首的是个寸头,胳膊上吻的不知是老虎还是狮子,朝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张着血盆大口。
“田家是吧,旁边那户是林成材?”
许玉珍强装镇定点点头,老田出去打工了,作为家里唯一的大人,她绝不能露怯。
“那他儿子是被你养着呢对吧?”
她再次点点头,并且试图抢夺话题:“你是谁?”
寸头大汉嘴稍一动,嘴边的烟灰抖落在地,他两只指头夹住烟嘴猛吸一口,把还剩半截的烟头丢到许玉珍鞋边,抬脚踩住又前后搓了一下,嘴里的烟吐出来,熏得林湫用小手把嘴巴鼻子都捂起来。
“那就对了,林成材欠钱不还,我们是来讨债的。”
没等许玉珍捋清楚这句话的意思,那寸头一把把半开的门一推,门户大开,七个大汉一个接一个耀武扬威地进门。
寸头把椅子一转就大马金刀敞开腿坐下,另外六个人站在他身边,本就不大的堂屋瞬间拥挤起来。
“老林怎么会欠钱呢?你们搞错了。”
“想赖账啊?没门!”寸头一把把手里的一张纸拍到桌上,“这儿可有借条,白纸黑字写着呢,手印也盖着呢,别给老子装蒜,他前些年不是建了栋房子吗?这就是那年借的,现在连本带利正好三十万。”
另外六个大汉捏起拳头,不断发出咯吱咯吱声,其中一个一拳下去,旁边的小木桌不堪一击,迅速四分五裂。
许玉珍没说话,因为林成材确实建了房子,她也确实听老林说是借钱建的房,但是再怎么也不该是三十万啊。
她凑近了看,还真有手印和林成材的名字。
至于是不是他本人的字迹,尚未可知,林湫的小手揪着他的衣角,给了她一点勇气。
“别想瞎扯吓唬我一个婆娘,有本事我们就去村长家请村长认认这上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寸头这时候还挺和气,拿上借条要和许玉珍去村长家。
小林湫冒了个脑袋,寸头早发现这小孩,冲手下一努嘴,来了个穿纯黑汗衫的黄毛拎起林湫就往外走。
许玉珍阻拦不及,但还是把小林湫抢回来。
林湫永远不会忘,那个黄毛脖子后边的纹身是一条拇指粗细、吐着信子露出半截獠牙的黑蛇。
到了村长家,村长把之前存的林成材的字迹拿出来一对比,真是一样!
许玉珍当时就呆住了,冷汗唰唰往外冒,她提出要到小卖部去给丈夫打电话,那些催帐的不同意,把林湫抓过去威胁她要是今天不还钱,这孩子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她只是个连书都没读过的村妇,这孩子可是她最好的姐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啊,这一吓眼泪唰唰流。
“小娘们,你可想好了,要是不还钱,老子就带着这娃儿挨家挨户敲门,说他老子是个癞皮狗……”
在这深山里不大不小的小镇上,要是哪家坏了名声,那可是要遭唾沫星子淹死的,就算死了埋在地底下那也要把坟掘了,死后都不得往生啊。
“好,我还……我还……”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们带着去银行办完手续的,但她知道孩子抱在自己怀里才踏实。
小林湫的手腕已经被捏得通红,还因为那黄毛太过粗暴撞上桌角青了好大一块,但他没出声。
他当时在想,还好待在家里的是自己,还好妹妹跑出去玩了。
三十万没了,后来又有人拿着欠条来找林成材,许玉珍才知道她被骗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村长那里去要个说法,哪里要得到,那些大汉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些借款人于心不忍,直接把欠条撕了,但人死债消这个说法在这地方是没有的,许玉珍给丈夫打过招呼后,用自家存款填补了几万债务。
多年后,他才知道,在《军人抚恤优待条例》中十分明确的规定:抚恤金不能用于偿还其生前债务。
但在那个一个村共用两台座机电话的年代,在那个连一条通往山外的水泥路都没有的小镇上,跟一群具有明显压制力的男人说“法”?
直到上了学,林湫才意识到“法律”这个东西,是以他偷偷在自己心里烙印上了一个做律师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