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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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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渗过指缝的细沙,在一种看似凝固实则缓慢流动的状态中前行。那层隔绝在宋知意与世界之间的坚冰,并未轰然碎裂,而是在宋倾日复一日的、笨拙而固执的温暖下,悄然融化着微不可查的一层又一层。
宋倾不再仅仅是“做”些什么,他开始真正地“看”宋知意。他观察他指尖在书页上停留的时间,留意他对着窗外哪片云彩发呆更久,甚至能分辨出他呼吸声中细微的不同——是趋于平稳的沉睡,还是陷入噩梦前浅促的不安。
他开始尝试更深入的沟通,不再是单方面的倾诉,而是带着引导性的回忆。
“哥,你看这本《小王子》,插图还是我们当年一起看的那版。”宋倾将一本略显陈旧的图画书放在宋知意手边,翻到画着玫瑰的那一页,“你那时候说,这朵玫瑰太骄傲了,像我们班那个总抬着下巴的文艺委员。”
宋知意的目光落在色彩斑斓的插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边缘,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移开视线。
宋倾的心轻轻一动,继续道:“后来那文艺委员还给你递过情书,被你用‘要照顾弟弟没空’的理由拒绝了。”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带着点戏谑,眼底却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一次,宋知意空洞的眼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却让宋倾捕捉到了。他没有等到只言片语的回应,但这细微的变化,已足以让他心跳加速。
他意识到,宋知意并非完全失去了感知和记忆,他只是将那个会哭、会笑、会回应、会痛苦的自己,深深地埋藏了起来。而挖掘的过程,需要无比的耐心和正确的方法。
宋倾开始更系统地“治疗”宋知意,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他咨询医生后,尝试引入一些舒缓的音乐,在安静的午后播放;他买来柔软的毛毯,在宋知意坐在窗边时轻轻盖在他膝头;他甚至开始学习按摩,在宋知意偶尔流露出疲惫时,用并不熟练的手法为他揉按太阳穴和紧绷的肩膀。
最初,当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宋知意的皮肤时,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瞬间僵硬和抗拒。宋倾会立刻停止,只是虚虚地扶着,低声说:“不舒服就告诉我。”
几次之后,那种僵硬的持续时间变短了。宋知意虽然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享受的表情,但至少,他默许了这种接触。
这是一种缓慢的、建立在无数个细微让步之上的信任重建。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倾被雷声惊醒,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床上的宋知意。
借着闪电的瞬间光亮,他看到宋知意蜷缩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倾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宋知意小时候并不怕打雷,怕打雷的是他宋倾。每次雷雨天,他都会吓得钻进哥哥的被窝,而宋知意总会一边嫌弃地说他“胆小鬼”,一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直到他睡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打雷的人,变成了宋知意?是在那些他独自承受父亲怒火、无人可以依靠的夜晚吗?是在每一个被至亲“抛弃”、感觉被全世界遗弃的雷雨时分吗?
愧疚和心疼如同藤蔓,瞬间缠绕紧缚了宋倾的呼吸。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坐到床边,伸手,想要像小时候哥哥对他那样,去捂住宋知意的耳朵。
他的手刚触碰到宋知意的脸颊,宋知意就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躲开,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哥,别怕,是我。”宋倾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异常清晰和温柔,他停下了动作,没有强行靠近,只是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目光坚定而包容地看着他,“是宋倾。”
又一记炸雷响起,宋知意浑身一抖,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扑,将额头抵在了宋倾伸出的手臂上,寻求着一点点可怜的庇护。他的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冰冷的汗水浸湿了额发。
宋倾的手臂僵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和某种被需要的暖流涌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环住宋知意颤抖的肩膀,将他轻轻地、却坚定地揽入自己怀中。
“没事了,哥,没事了……”他一遍遍地重复,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手笨拙地、有节奏地拍着宋知意的背,就像记忆中宋知意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宋知意起初身体依旧僵硬,但在宋倾持续不断的、温和的安抚下,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宋倾的肩窝,仿佛那里是唯一可以躲避风暴的港湾。
窗外雷声轰鸣,雨势滂沱,狭小的房间里,却仿佛被这个笨拙而温暖的拥抱隔绝出了一个奇异的、安静的空间。宋倾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单薄和冰凉,也能感受到那细微的、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他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直到雷声渐远,雨声也变得淅沥。怀里的宋知意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在他怀里睡着了。
宋倾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他低头,看着哥哥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和眼角未干的湿意,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被沉重的酸楚充斥着。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也舍不得移动分毫。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如此……依赖。尽管这依赖源于恐惧,但终究是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宋知意先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竟然蜷缩在宋倾怀里,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夜,身体瞬间僵住。
宋倾几乎在他醒来的瞬间就察觉了,他也立刻醒了,却假装还在睡,只是眼睫微微颤动,小心地观察着宋知意的反应。
宋知意僵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轻轻从宋倾怀里挪开,重新躺回自己的位置,背对着宋倾,拉高了被子。
宋倾心中掠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更多的欣喜取代。因为宋知意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表现出排斥和冰冷,他的动作里,更多的是一种无措和……羞赧?
他假装刚刚醒来,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哥,早。”
没有回应。但宋倾看到,宋知意背对着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
从这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阶段。宋知意依旧很少说话,眼神也并非总是清亮,但那种令人心慌的、彻底的空洞感在逐渐消退。他开始会对宋倾的一些举动有更明显的反应。
比如,当宋倾又一次尝试做饭失败,弄得厨房一片狼藉时,宋知意会默默地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锅铲,虽然依旧不说话,但动作熟练地开始收拾残局,重新开火。宋倾就站在旁边,像个小学生一样看着,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又比如,当宋倾晚上抱着铺盖准备打地铺时,宋知意会看他一眼,然后微微向床的内侧挪动一点点。尽管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宋倾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小心翼翼地在床的外侧躺下,尽量不碰到宋知意,却感觉彼此的气息在黑暗中交织,无比安心。
他们开始有一种无声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需要。宋倾负责应对外界的一切,买菜、交涉、处理杂事;宋知意则像这个小小空间的定海神针,用他无声的存在和偶尔流露的、细微的关怀,抚平宋倾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宋倾不再频繁地提起过去,他开始更多地规划未来,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未来。
“哥,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们去看海吧?就我们两个。”
“我最近接的那个设计稿反响不错,可能能拿到一笔奖金,到时候给你换张舒服点的椅子。”
“楼下那只流浪猫好像认得我了,今天还蹭了我的裤脚。”
他说这些的时候,宋知意通常会安静地听着,有时会极轻地点一下头,有时会抬起眼看他一下。那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寂,但深处,似乎开始有了一点极微弱的、属于“宋知意”本身的光亮在挣扎着,想要透出来。
冰隙间的微光,正在艰难而执拗地扩大,试图驱散经年累月的严寒。宋倾知道,哥哥心里的伤疤太深,愈合的过程必然漫长而反复,但他已经看到了希望。他不再急于求成一个结果,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陪伴他,温暖他,等待他真正地从那个冰冷的壳里,一步一步走回来。
而对他来说,能够像现在这样,守在哥哥身边,感受着他一点点活过来的气息,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救赎和幸福。他们之间那被血色和误会浸染的过去,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抹去,但他们正在尝试,用笨拙的温暖和沉默的守护,共同书写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或许依旧艰难,却饱含希冀的现在与未来。